这年2月,武所县城济仁堂药铺傅家的二姑娘善云嫁与县政府教育科科员朱云来。傅鉴飞站在张灯结彩的小院门口,硫磺味混合着清晨微凉的雾气扑面而来。噼啪作响的鞭炮炸开满地猩红碎屑,硝烟弥漫里,悬在门楣上的两盏崭新大红灯笼,在微微晨风中轻轻摇晃,透出里面烛火不安分的光晕。奏乐班子的唢呐铜锣吹打得震天响,几个赤脚顽童挤在人群前头,踮着脚尖看这难得的喜庆。
“好日子啊,傅老先生!”邻居老黄提着两串腊肉挤上前来,嗓门洪亮盖过了唢呐声,“善云这闺女有出息,师范毕业吃上了公家饭,如今又嫁得朱师爷的公子,您老真有福气啊!”
傅鉴飞拱手回礼,脸上堆着应酬的笑纹,口中道:“托乡亲们洪福,细妹仔终身有靠,我这心里也就踏实几分。”他目光越过门前攒动的人头,望向巷子尽头,仿佛想从喧嚣里寻一丝清静——那氤氲的硝烟和喧天的锣鼓,搅得他心头莫名有些发沉。帘子上那对明晃晃的“囍”字,红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投下热烈却空落落的影子。
“阿爸…”一声温婉低唤自身旁传来。傅鉴飞转首,新娘善云在伴娘搀扶下正款款步出堂屋门槛。一身崭新的大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牡丹在初春熹微的光线下熠熠生辉,衬得她脸庞愈发莹白如玉,只是那双平日里映着书卷气的聪慧眼眸,此刻被一层薄薄的水光浸润着,盛满了待嫁女儿的复杂心绪——有憧憬,有羞涩,也有一丝即将离开娘家的茫然。她望着父亲,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又叫了一声:“阿爸。”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沉沉地落在傅鉴飞心上。
“嗯,好…好…”傅鉴飞喉头微动,只挤出这几个字,目光却粘在女儿身上挪不开。那身嫁衣红得太过夺目,像一团跳跃的火苗,灼热地提醒着他,这个在汀州师范读了新书、回到武小执了教鞭的女儿,今天便要成为别家的人了。他心底蓦地抽紧,一阵难言的酸涩从胸腔深处泛涌上来。
朱师爷一身簇新的深蓝缎子长袍,胸前别着朵喜庆的红绸花,正红光满面地张罗着,声音洪亮:“哎呀,亲家翁!快请里头坐,里头坐!云来这孩子老实,日后还得靠您多多提点!”他熟络地挽住傅鉴飞的胳膊,亲热地将他往热闹的堂屋里引。朱师爷前清衙门里积攒下的圆通手腕,此刻尽显无遗,四下招呼应对,滴水不漏。
堂屋里早已人声鼎沸,喧闹异常。八仙桌沿墙排开,长凳上挤满了宾客。诱人的客家菜香气与男人们粗声的划拳、妇女们高亢的说笑混杂在一起,蒸腾出浓烈的人间烟火气。佛生,傅鉴飞的学徒,一个手脚麻利的后生仔,正满头大汗地穿梭于席间,端着大托盘,上面叠满热气腾腾的碗碟。他瘦削的肩膀几乎要被沉重的托盘压垮,却仍努力挤出笑容,高声应和着宾客的催促:“来了来了!白斩鸡!牛角椒酿豆腐!小心烫!”
“佛生!这边添酒!”
“细伢子,手脚快些!莫让客人久等!”
各样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向佛生涌来。他额角沁出汗珠,小跑着将一盘淋满油汁、亮晶晶的梅菜扣肉放在主桌中央。主位上,朱云来穿着崭新的蓝布长衫,脸上带着几分拘谨和掩不住的喜气,被一群年龄相仿的县政府青年科员围着,正一杯接一杯地劝酒。他酒量似乎一般,白皙的面孔已染上酡红,口中连连推辞:“够了够了……真不能了……还要敬长辈……”
“诶!新郎倌儿哪能躲酒?”一个瘦高个、梳着油亮分头的科员高声打趣,硬是将斟满烈酒的粗瓷杯塞到朱云来手里,“新娶娇娘,人生得意,来来来,干了这杯‘洞房花烛’酒!”围观众人哄堂大笑。
傅鉴飞看着眼前这喧腾的场面,看着年轻的新郎官被善意地围攻着,看着女儿善云被一群女眷簇拥着坐在稍远些的席上,侧耳听着什么,脸上飞起红云——那身刺目的红嫁衣,像一根针,扎得他心头发疼。一种奇异的疏离感攫住了他,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玻璃,将他与这喧腾的婚宴隔开。酒气、喧哗、鼎沸的人声……在他中医的眼底,竟显出几分“肝火过旺”的浮躁症象。他轻轻抚了抚腰间常年挂着的一个小小的、油润的紫铜药盒,里面是几粒醒神开窍的薄荷冰片,指尖的冰凉与铜盒的温润奇异交织。
“亲家翁!”朱师爷不知何时又踱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酒,满面春风,声音因酒意而更显洪亮,“今日真是天作之合啊!瞧瞧,多热闹!我这心里头……欢喜!比当年自家娶亲还欢喜!”他带着明显的酒酣耳热,不由分说将一杯酒塞进傅鉴飞手里,自己先仰头干了一杯,喉咙里发出痛快的咕咚声,又重重拍了一下傅鉴飞的肩膀,“来!喝!老哥俩走一个!这杯该喝!”
浓烈的土烧酒气直冲鼻腔,傅鉴飞稍显迟疑地举起杯,那辛辣的味道让他微蹙眉头,但还是依礼抿了一口。酒液滚烫辛辣,如同燃烧的火线,从喉咙烫到胃里,却没能驱散他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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