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温鸿升一辈子脊梁骨挺得直直的,靠手艺吃饭,不曾亏欠过谁!可眼下……他看看油尽灯枯般痛苦抽搐的阿旺,再看看妻子怀里懵懂无知、却瞪着惊恐大眼睛的女儿,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滚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赖皮蛇的话又阴魂不散地在耳边响起:“……管你是陈百万还是温鸿升?通通是地主老财!……”
这世道!他温鸿升自问勤勤恳恳,安分守己,只想护住妻儿老小,守住这点辛苦积攒的家业,可这无妄之灾,却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他,要他低头,要他做出违背良心的选择,甚至可能……要他见死不救!
他该怎么办?
油灯昏暗的光,将他的影子孤独地钉在冰冷的柴房泥墙上,剧烈地摇晃着,如同他此刻翻江倒海、充满绝望的心。
小澜村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沉沉睡着。
村东头,陈家那座青砖高墙围成的、鹤立鸡群般的大院深处,正房那扇雕花木窗还透着一点昏黄的光晕。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兽头铜盆里红光融融,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意洋洋,与窗外的酷寒仿佛是两个世界。
陈百万裹着一件厚厚的紫貂皮袄,斜倚在铺着厚厚锦缎坐褥的酸枝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对光泽温润的玉核桃。他那张保养得宜、略显浮肿的胖脸上没什么表情,细小的眼睛半眯着,仿佛在打盹,只是偶尔目光扫过跪在冰冷水磨石地上的管事赖皮蛇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老爷,话都按您吩咐的,一字不落地递到温鸿升耳朵里了。”赖皮蛇谄媚地笑着,身体却绷得有些僵硬,在这暖阁里,他额角竟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嗯。”陈百万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的音节,玉核桃在他肥胖的手指间灵活地转动,发出轻微而单调的摩擦声。“姓温的……怎么说?”他眼皮都没抬。
“这个……他……当时脸都白了!”赖皮蛇赶紧添油加醋,“小的看他那样子,心里肯定是怕了!只是……只是这人一向轴得很,死要面子活受罪,嘴上没立刻应承。不过小的看他那眼神,慌得很!他铺子里那个小学徒,听说被水浸鬼咬了,眼看要活不成,他正急得团团转呢!这时候,他哪还有胆子跟咱们作对?只要老爷您再稍微……”
赖皮蛇做了个手指捻钱的动作,意思不言而喻。
陈百万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毒蛇的信子一闪而过。他停止了转动核桃,睁开那双小眼睛,里面是全然的冷酷和算计:“不急。让他先尝尝这滋味。这世道,想当墙头草?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命!”他慢悠悠地端起旁边小几上的一只细瓷盖碗,揭开盖子,袅袅热气腾起,里面是浓酽的参汤。“张涤心那帮泥腿子……真以为翻了天?象洞的血还没凉透呢。他们敢动?正好!省得老子费心思了!正好把他们一锅……”他呷了一口参汤,后面的话被吞咽下去,但那眼神里的杀机却浓得化不开。
他放下盖碗,仿佛闲聊般又加了一句,语气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对了,前些日子象洞那边送来的信儿,说他们收拾了几个带头闹事的,砍下的脑袋挂在村口树上……嗯,这倒也是个法子,清净。”
赖皮蛇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头埋得更低了。
“去吧。”陈百万挥了挥手,重新阖上眼皮,像是要睡了。“给我盯紧了温鸿升那铺子。还有,天亮前,派人再去趟武所,找我那表兄,就说小澜这边有刁民要聚众闹事,请他务必派几个得力的人手,带上家伙,明早务必赶到!就说……陈家有厚礼相谢!”
“是!是!小的这就去办!”赖皮蛇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弓着腰倒退着出了暖阁。
厚重的朱漆木门在赖皮蛇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的暖寒。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和陈百万悠长而微弱的呼吸。他窝在温暖的皮裘里,手指下意识地捻动着那对冰凉的玉核桃,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窗外,那冻彻骨髓的寒意,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祠堂后墙根下,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樟树,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巨人,屹立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里。树下的阴影中,人影幢幢,无声地聚拢。
张涤心站在最前面,高大的身影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他将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用力插在后腰的厚布腰带上,动作干脆利落。冰冷的铁器贴着皮肉的寒意,让他精神愈发凝聚。他最后清点了一遍眼前攒动的人头——三十七个。都是村里活不下去的穷苦汉子,一张张被冻得发青、被生活压得麻木的脸上,此刻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缺口卷刃的柴刀、生锈的铁锄、打磨过的钉耙、粗重的木棒、几杆老旧的鸟铳,甚至还有磨尖的扁担和几把沉甸甸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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