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温记裁缝铺。
昏黄跳跃的煤油灯光艰难地撑开一片狭小的空间,将铺子里堆积的布料和线轴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温鸿升独自坐在灯下,他那张一向温和、透着些书卷气的中年脸庞,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翳,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灰色土布边角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对面椅子上,陈家那个绰号“赖皮蛇”的管事刚刚离去,可那带着恐吓和暗示的阴冷话语,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温老板,您是明白人张涤心带着那帮泥腿子要造反!要‘分田分地’啊!陈老爷说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要翻天!您这点家业,也是辛苦半辈子攒下的吧?都是血汗钱啊!真要让那帮红了眼的穷鬼冲进来,管你是陈百万还是温鸿升?通通是地主老财!通通要打倒!通通要分掉!……陈老爷念在乡里乡亲,给您指条明路。您手里那几杆护院的鸟铳,还有您这一身好力气,加上我们陈家暗中联络的人手……只要您肯……等过了这阵风头,陈家那份,陈老爷说了,匀您一份大的!”
温鸿升猛地将手里的碎布狠狠摔在案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站起身,烦躁不安地在狭小的铺子里来回踱步,脚下踩着自己被灯光拉长的、焦灼的影子。
“糊涂!糊涂!”他低声咒骂着,不知是骂赖皮蛇,还是骂这无端卷入的祸事,又或是骂自己这不上不下的处境。愤怒和一种巨大的恐慌在他胸腔里冲撞。他走到墙角,那里并排立着两支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事——那是他祖父早年跑货时留下护身的两支上好鸟铳,也是他温家如今仅存的、能震慑宵小的东西。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硬邦邦的油布,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眼前浮现出那些佃户们褴褛的衣衫和麻木又充满渴望的眼神……他温鸿升是苦出身!祖上也是佃农!他爹是累吐了血才攒钱让他学了一门裁缝手艺!他自己更是起早贪黑,针线活做到三更半夜,省吃俭用才置下这几十亩薄田,盖了这间铺子!他从不克扣短工,田租也比陈百万低得多,逢年过节还给村里孤寡送点米面,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一夜之间,他也成了“地主老财”?成了“要打倒的对象”?也要“均贫富”?
“我做错了什么?”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案板上,震得几卷布匹和线轴簌簌滚动,“我温鸿升一不偷二不抢,凭手艺吃饭,靠勤俭持家!老天爷!凭什么?凭什么把我和陈百万那种鱼肉乡里、放印子钱、草菅人命的恶霸摆在一起?啊?凭什么!”他痛苦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平。
就在这时,“嘎吱”一声轻响,铺子后面连接住屋的布帘被掀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蓝布棉袄的妇人探进头来,是温鸿升的妻子温周氏。她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显然也是彻夜未眠。她怀里抱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光景,脸蛋红扑扑的,正揉着眼睛。
“当家的……”温周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后……后院柴房里……阿旺……阿旺他……”
温鸿升心头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阿旺是他铺子里雇佣的小学徒徒,才十四岁,老实勤快,手脚麻利。他急忙掀帘冲进后院。
狭窄潮湿的柴房里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角落里铺着厚厚的干稻草,阿旺蜷缩在上面,身上盖着温周氏拿出来的旧棉被。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劣质的草纸,嘴唇却透着不祥的紫绀,小小的身体在被子里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阿旺!”温鸿升几步冲过去,蹲下身,伸手一探少年的额头,滚烫!再掀开被子一角,只见阿旺的左脚踝又红又肿,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皮肤亮得吓人,上面赫然一个深紫色的、边缘发黑的牙印!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渗着黄水。
“这……这是……”温鸿升倒吸一口冷气。
“是水浸鬼(毒蛇)咬的!”温周氏抱着女儿站在门口,声音带着哭腔,“今天后晌……他……他看后院那棵老枣树上有根枯枝悬着,怕掉下来砸到人,就搭梯子上去想把它踹下来……没留神惊动了盘在树杈上过冬的蛇……那蛇一口就咬在脚脖子上……他当时忍着痛没敢吭声,自己胡乱用布条扎了……晚上就……就成这样了……要不是我起夜听见他哼……”
温鸿升看着阿旺痛苦的小脸,听着他牙关打颤的咯咯声,再看看那狰狞恐怖的伤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水浸鬼咬伤,在这穷乡僻壤,几乎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没有及时放血清洗,没有专门的蛇药……这孩子怕是……
“郎中……”温鸿升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说,“快……快请郎中……”
“当家的!”温周氏失声哭出来,“这深更半夜,外面又风声鹤唳的,哪个郎中还敢开门啊?再说了……就是请到了……这伤……还有那药钱……”她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温鸿升心里明镜似的。陈家刚派人来威逼利诱,要他把身家性命押上去,图个“自保”。现在,给阿旺治伤,要钱,要药,要郎中敢半夜出诊,哪一样不是要他去求人?去借印子钱?去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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