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傅善涛,穿着周怀音从未见过的笔挺军装,竖着硬朗的领子,肩章上的徽记在模糊的光影里闪着冷硬的微光。他站得极挺,像一株被山风塑造过的劲松,头颅微微扬起,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刚硬。一双眼睛,即使隔着纸面模糊的银盐颗粒,依然锐利得惊人,笔直地刺向镜头,也仿佛穿透了纸背,刺入了周怀音的心底深处。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武所县男人惯有的木讷或畏缩,只有一股漠视生死、睥睨一切的冷峻锋芒。这份陌生的、强大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雄性力量,像一道灼热的闪电,瞬间击中了周怀音,让她浑身的血液刹那凝固,继而在四肢百骸里轰然奔涌。
那是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震颤。手心里瞬间沁满了潮湿的冷汗,脸颊却不受控制地烫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根。胸腔里的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声重过一声,震得指尖都在发麻。她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只能死死盯着照片上那双穿透一切的眼睛,连呼吸都忘了。济仁堂里弥漫的、早已习以为常的药草苦香,父亲常年伏案沾染的墨汁气味,甚至林蕴芝内宅飘出的、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在这一刻,都被照片上那股硝烟与钢铁的冰冷气息瞬间驱逐、覆盖、彻底碾碎。
“这样的男人……天神……”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她心底深处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晕眩的迷醉,随即又被汹涌而来的、巨大而冰冷的失落彻底淹没。她是谁?不过是傅鉴飞身边一个身份模糊、寄人篱下的学徒,一个在碾药声中消磨青春的孤女。而照片上这个人,是傅先生的三公子,是远在广州大地方带兵的军官,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何止是武所县城到广州的千山万水?那是深不见底的阶级鸿沟,是云泥之别的命运轨迹。
一丝苦涩的冰凉沿着喉管蔓延,缓缓沉入心底最深处,凝结成一块坚硬的、硌得生疼的石头。她默默将照片重新裹好,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又把书塞进垫床的稻草下,仿佛要把那瞬间的心悸和随之而来的绝望也一同封存起来。
从此,那个藏匿点,便成了她灵魂深处一个幽暗隐秘的角落。每当碾药的“嘎吱”声单调得令人窒息,每当林蕴芝的脚步声在门外廊下响起,她就会想起那个角落。
那照片,还有随之而来的、巨大不切实际的渴望与绝望,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如同深埋的火种,只留下心头一片茫然灰烬。
日子在碾药的枯燥声和药气的熏染中,依旧缓慢而粘稠地流淌。县城里的空气却一日紧过一日。街面上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身影多了起来,面色冷硬,步伐粗暴地踏过青石板路,留下散碎的传单和更多意味不明的标语。远方传来的闷响,也变得更加频繁,有时是在深夜,有时是在破晓,像闷雷滚过天际。济仁堂的门,关得更早了。
就在周怀音几乎要将那个角落里的影像彻底封存、任由它在灰尘里黯淡时,一个寻常的午后,父亲周老师又一次出现在药铺门口。他看起来比上次更见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补丁的长衫,背脊微微佝偻着,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无法掩饰的紧张与兴奋。
“怀音,”他声音压得极低,趁着傅鉴飞在里间为一位咳喘不止的老人施针,林蕴芝在后院清点新到的几味贵细药材的空当,他飞快地将一个薄薄的、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塞进女儿手里。那信封是军中常见的制式牛皮纸,质地粗糙坚韧,上面印着周怀音看不懂的蓝色方框标记,收信人地址是极其简略的“转 周怀音”,寄信人地址处一片空白。
“善涛少爷……给你的信,”父亲的声音几乎低成了气音,眼神慌乱地扫过四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里面……夹着给你的……你……千万收好,莫要……”他不敢再说下去,只用眼神示意那封信的份量,又带着一种近乎托付身家性命的祈求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便匆匆转身,逃也似地消失在门外午后刺目的阳光里。
周怀音只觉得手心一沉,那粗糙的信封边角硌着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尖锐的、真实的触感。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数倍于常的速度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她的胸腔,震得握着信封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甚至来不及体会那瞬间涌起的、巨大的、混合着狂喜与恐惧的战栗,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已然驱使着她。她以从未有过的敏捷,将那薄薄的信封闪电般塞进了自己旧布衫宽大的袖笼深处。粗硬的信封边缘滑过袖中细软的皮肤,留下一条细微的灼痕。她的后背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地捕捉着药铺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里间傅鉴飞沉稳低缓的说话声仍在继续,后院也隐约传来林蕴芝与伙计核对药材的、略显不耐的嗓音。
暂时安全。
周怀音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浓重的药气涌入肺腑,试图压制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她重新握住冰凉的碾轮木柄,指尖却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铁碾轮压在当归根块上,发出沉闷的“嘎吱”一声,比任何时候都更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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