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裹着雪沫子,切割着闽西的武北大地。湘水在嶙峋的山涧幽咽着流淌,嶙峋的山石被冻得发青,几片残雪覆着枯黄的草根。桃澜乡蜷缩在群山褶皱里,几处破败的泥墙草顶小屋冒着青烟,是这灰白天地间唯一的活气。张涤心裹紧棉袄,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霜,他站在小澜村口张氏宗祠那倾颓的门楼前,目光穿过破败的飞檐,落在祠堂深处。那曾经供奉先祖牌位、香火缭绕的地方,如今蛛网垂挂,尘埃厚重,几根梁柱歪斜开裂,露出朽木的筋骨,几尊残破的泥塑神像在角落里蒙尘,眼神空洞,仿佛也在这无边严寒中冻僵了。祠堂空阔阴冷,只有寒风在残破的窗棂缝隙里发出凄厉的呜咽。
“就这里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也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单薄的年轻人,林桂生。几月前在湘水下游遇见时,林桂生刚经历了归龙山的逃亡,眉宇间凝结着沉重的阴霾。刘克范的信函如一道微光,将林桂生引至桃澜乡,投奔这位昔日海陆丰农民讲习所有过短暂同窗之谊的张涤心。“克范兄信里说,你这里‘地僻门朽,正可育新苗’,”林桂生搓着冻僵的手,环顾这森冷破败的祠堂,眉宇间残留的风霜被一种更坚毅的光取代,“再难,也比在归龙山看着兄弟们倒下,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强。”
“都一样。”张涤心只吐出三个字,视线扫过神龛下厚厚的积尘,那下面隐约可见一个褪色的“张”字牌位残片。
他其实是刘克范的堂弟,少时家贫如洗,无奈一出生就被卖到桃澜乡张屋,从此改姓张。张家是大户人家,看张涤心天资聪敏,便送他上了学,13岁去长汀百上教私塾。
骨子里的血缘无法改变,刘克范这个堂兄,始终是他心中一条隐秘而坚韧的纽带。他弯腰,用满是粗茧的手拂去神案上的灰尘,动作缓慢而专注,像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仪式。“从前这里供的是泥菩萨,指望他们保佑,年复一年,田里该交的租子、衙门该纳的捐税,一分不少,乡邻的面色倒是一年比一年蜡黄。”他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里回荡,“现在,我们要供点不一样的‘香火’——人心里头的火。”
“火种?”林桂生眼中燃起光亮。
张涤心点点头,目光投向祠堂深处那片被阴影笼罩的空地,仿佛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景象:“对。就在这里,办学校。识丁班,教人认字算数。”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像炭火在寒风里噼啪作响,“更要紧的,是把那些‘为什么我们祖祖辈辈吃苦受穷’的道理,悄悄种进人心去。”
林桂生的呼吸急促起来,一路奔波的艰辛和归龙山的惨痛,在这句话里找到了新的支点。他用力点头,那眼神如同归龙山黑夜里不灭的星。
暮云漫过桃澜乡的老祠堂檐角时,张涤心正仰头望着门楣上斑驳的张氏宗祠四个大字。风裹着灶膛里飘来的柴火气掠过鼻尖,他下意识摸了摸长衫内袋——那里装着今早刚收到的县农协通知,边角还带着油墨的清香。三年前的自己,该是在海陆丰的椰林里挑着担子卖鱼吧?他记得那年的雨特别大,农民运动讲习所的瓦缝里漏着水,却漏不掉澎湃同志讲《海丰农民运动》时的铿锵:我们的锄头,既能挖泥,也能砸碎旧世界的锁链!那天夜里他蜷在通铺上,借着油灯抄写《共产主义ABC》,灯芯结了灯花,他伸手去拨,指尖被烫得一缩——就像后来在象洞见到南昌暴动部队负责人时,对方递来的驳壳枪枪柄,也是这样烫得人心跳漏半拍。
涤心哥!记忆里突然窜进小栓子的吆喝,那是去年春上在青云山。他带着赤卫队伏在灌木丛里,看着钱大均的保安团扛着汉阳造往山上爬,山风里飘来对方骂骂咧咧的土共婆娘,他攥紧手里的土铳,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林子里的鸟叫。枪响的瞬间,他看见排头的军官栽倒在地,帽徽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像极了武所县城群众大会上,他亲手扯下的苛捐杂税告示牌上,那枚被踩碎的青天白日徽章。
最惊险的是东留伏击何四妹的保商队。他扮作挑夫混进商队,竹篓里藏着从南昌带回的油印机,纸页上的分田分地真忙还没干透。当何四妹的马队转过山坳时,他猛地掀翻竹篓,油墨泼在青石板上,像开了满地的红花。赤卫队的号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时,他看见保商队的护兵举枪要射,却被身边的农会会员老周扑过来,用身子护住了他——老周的背上绽开血花,却还笑着说:涤心兄弟,我这把老骨头,看看能不能给子孙挣块自由地。
祠堂外的一群麻雀突然飞起,张涤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节上还留着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刻标语的冻疮印。不到两年,他从海丰的一个学生哥变成县支部最年轻的委员,从跟着别人喊口号的学生成了站在台上去宣讲土地归农民的农协筹委。此刻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那是他当渔贩时穿的旧衣,如今却成了他与过去最紧密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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