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山风裹挟着药香穿堂而过。济仁堂门楣上那块楠木匾额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傅鉴飞立在柜台后,食指反复摩挲着《民国日报》发脆的边角。油灯将南昌暴动四个铅字映得忽明忽暗,仿佛要跳出纸面。
先生,当归该入几分?钟泽生的声音从药碾旁传来。少年踮着脚,青布短褂下露出一截细瘦的腕子,正按在铜秤上等砝码停稳。
傅鉴飞没有立即应答。他目光掠过报纸第三版的小字:贺龙、叶挺所部叛军自南昌南窜,意图打通海陆丰与共产国际联络。窗外传来卖油炸粿的梆子声,与武平县长新贴的剿匪告示在风中拍打墙面的声响混在一处。
七分。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日沉三分,再佐以茯神五钱。
林蕴芝端着黄铜脸盆从后堂转出,盆沿搭着的葛布巾还冒着热气。这位平妻总在酉时将浸了艾草的洗面水准时送来,十年如一日。她瞥见丈夫眉心那道深纹,便知又是报上消息作祟,只轻声道:广东来的陈掌柜候在偏厅,说是带了些阳江豆豉。
傅鉴飞指尖一颤。那位做药材生意的老广上月才去过大埔。
偏厅里,陈掌柜的灰布长衫下摆还沾着汀江边的红泥。他接过茶碗时,手腕内侧有道新鲜的擦伤。傅先生看看这个。他从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却是半张染血的《申报》,日期显示是八月五日。
三河坝那边......陈掌柜压低声音,喉结上下滚动,钱大钧的兵把韩江都染红了。叶挺的部队往北退,听说在梅县宰了三十多头黄牛犒军。
傅鉴飞盯着报纸残片上起义军伤亡逾千的字样,忽然闻到陈掌柜衣领间若有若无的火硝味。药铺后巷传来孩童唱诵新编的童谣:八月里来稻穗黄,阿哥带兵过汀江......
蓝司令那边?傅鉴飞突然发问。
前日刚派人去上杭提了二十箱子弹。陈掌柜抹了把颈间油汗,那帮学生仔在城隍庙演新戏,唱着歌子:“八一大天亮,老百姓早起床,昨夜晚机关枪,其格格其格格响啊,它是为哪桩?原来是共产党武装起义,原来是红带兵解决了国民党,啊嘻哈!嘻哈!嘻哈!我快活笑嘻哈!”
话音未落,街上传来马蹄铁撞击青石板的脆响。傅鉴飞撩开竹帘缝隙,看见三个穿灰军装的骑兵踏着暮色驰过,领头的背着汉阳造,枪管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那是蓝玉田游击司令部的传令兵。
入夜后的济仁堂弥漫着黄连特有的苦香。林蕴芝在灯下补着夹袄,针尖不时在发髻上蹭过。傅鉴飞摩挲着镇纸——那是光绪三十三年福州同仁堂少东家送的寿山石雕件——忽然问道:善承这几日回来得晚?
说是在学堂那里学新式算学。林蕴芝咬断线头,昨儿带回本洋装书,封皮烫着金字。
傅鉴飞想起日间在学徒枕下瞥见的那本《共产主义ABC》,书页边角满是汗渍指印。窗外传来打更声,恍惚间与记忆里武昌起义那夜的铜锣声重叠。那年他刚接手药铺,蓝玉田还只是个领着乡勇保境安民的把总。
象洞那边有人看见兵了。他突兀地说,打着铁锤镰刀的旗。
林蕴芝的针线筐轻轻一晃。去年冬至前来抓安胎药的象洞媳妇说过,她男人在农会管账,夜里开会总带着梭镖。
楼上传来木板轻微的吱呀声。傅鉴飞吹灭油灯,月光立刻从窗棂间漫进来,将药柜的阴影投在林蕴芝脸上。她忽然抓住丈夫的手腕:蓝司令上月来抓的安神汤,里头怎要多加三钱朱砂?
傅鉴飞没有回答。他在黑暗中数着壁钟的滴答声,想起三年前给蓝玉田诊脉时,那位司令袖口露出的青天白日徽章已然磨得发白。而此刻,南昌来的溃兵或许正踩着象洞的泥泞山路,像滴入宣纸的墨汁般在闽西群山中晕染开来。
后半夜起了风。晒药场上的竹匾相互碰撞,发出空洞的响声。傅鉴飞梦见自己站在三河坝的浮桥上,脚下流淌的不是韩江水,而是无数破碎的青天白日旗。蓝玉田穿着北洋时期的旧军装,正把一包朱砂倒进浑浊的江水中。
次日清晨,钟泽生打扫门前时发现石阶上有半截被露水打湿的传单,上面印着土地革命四个红字,像是从什么标语上撕下来的。少年迅速用扫帚盖住,却不知傅鉴飞正透过二楼窗纸的破洞,看着他颤抖的手指如何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塞进袜筒。
傅鉴飞在辗转反侧中坠入梦境。他看见自己站在三河坝摇摇欲坠的浮桥上,脚下的木板间隙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不是韩江的水,而是无数碎裂的青天白日徽章熔成的血锈。蓝玉田穿着北洋时期的旧军装,胸前却别着农会的红布条,正将大把朱砂撒向浑浊的江面。那些朱砂粒落入水中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化作无数细小的铁锤镰刀图案,在浪尖上明灭闪烁。
忽然有马蹄声自上游传来。傅鉴飞转头望去,只见叶挺的部队骑着纸扎般的战马涉水而过,马鞍上绑着的不是枪械,而是成捆的《共产党宣言》。那些铅字在湍流中不断脱落,像黑蚂蚁般顺流而下,渐渐爬满他的裤管。他想后退,却发现浮桥另一端站着穿学生装的儿子,善辉手里捧着的不是《本草纲目》,而是本正在燃烧的《共产主义ABC》,烫金封皮卷曲成奇怪的五角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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