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像一口倒扣的百年老铁锅,沉甸甸压在湘水湾的土脊梁上。乌沉沉的云絮撕扯不开,闷得人透不过气。董家宗祠门前那对石狮子,往日农会兴旺时挂的红绸子早被撕扯得干净,如今石雕的眼窝里积着浑浊的雨水,倒像是流不尽的脓泪。
董盛财端坐在祠堂正厅那把祖传的雕花太师椅上,跷着腿,水烟筒里咕噜咕噜响得惬意。他身后那面“忠孝传家”的匾额,不知何时又被重新挂得端端正正。堂下黑压压坐了几桌人,多是董姓的叔伯子侄,也有几个外姓却素来唯董家马首是瞻的乡绅,脸上都挂着长久压抑后终于扬眉吐气的红光。桌上杯盘狼藉,白斩鸡、红烧肉、大碗堆尖的米酒,油腻腻的热气混着呛人的土烟味和汗味,在祠堂高大却陈旧的空间里盘旋、发酵。
“喝!”董盛财举起粗瓷酒碗,红光满面,声音因激动和酒意带着颤,“喝他娘个痛快!”
“砰!”一只酒碗被用力掼在青石地上,瓷片四溅。是董盛财的族侄董老六,满脸横肉涨得紫红,一条刀疤从眉骨斜劈到嘴角,更添几分狰狞:“憋屈了多少日子!那帮泥腿子踩到祖宗头上拉屎的日子,总算他娘的过去了!盛财叔,您是咱董家的主心骨,这头一口酒,该您喝!”
群情陡然激愤起来。
“对!多亏了盛财公!”
“清党清得好!清得痛快!”
“减租减息?呸!欠下的租子利钱,一粒谷子一个铜板都甭想赖掉!”
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祠堂的瓦顶。董盛财眯着眼,慢悠悠地吸了一大口水烟,喷出一股浓白的烟雾,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他放下烟筒,缓缓起身,踱到祠堂门口,抬眼望着祠堂外那片湿漉漉、死气沉沉的土地。远处山坳里,几处歪斜破败的茅草屋,像趴着的瘦狗,正是徐长工寄身的外榨油坊所在。
“高兴?”董盛财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瞬间扎破了酒席的喧闹,祠堂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几桌人粗重的呼吸和碗筷不小心碰到的轻响。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因兴奋或紧张而变形的脸,“才哪儿到哪儿?农会散了,是老天爷开眼!可根子呢?根子烂泥底下的毒瘤子,不挖干净,睡梦里都得睁着一只眼!”
他猛地抬手指向山坳油坊的方向:“外头来的野种!徐长工!就是他,第一个跳出来闹减租减息!就是他,领着那帮穷鬼砸开我董家谷仓!就是他,把董家的脸面踩在烂泥坑里!”董盛财的声音越来越高,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显出深刻的纹路,那纹路里积满了多年累积的怨毒,“这种祸害,留着过年吗?嗯?”
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董盛财粗重的喘息声。董老六猛地站起来,酒气喷薄:“叔,您发话!这口气兄弟们早就憋炸了肺!”
董盛财没直接回应,只是转身,重新踱回太师椅,慢条斯理地撩起长衫后摆坐下去,又拿起水烟筒,“吧嗒吧嗒”点燃。烟锅里红炭的光,明明灭灭映着他阴沉的脸。过了好半晌,祠堂里所有人都觉得那烟锅烧的是自己的心肺时,董盛财才幽幽开口,声音被烟雾熏得含混不清,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乌石山后头,乱坟岗子边上,那山沟子清净。埋点东西,烂得快,狗都刨不着。”
他吐出最后一口烟,混浊的眼睛盯着董老六:“天黑透了再动手。利索点。”
董老六眼中凶光暴涨,狠狠一抱拳:“您瞧好吧!”
傅鉴飞从济仁堂的百眼柜最上格取下一小包藏红花时,指尖沾了一层极细密的灰。他捻了捻手指,眉头微蹙。药铺里弥漫着浓重而复杂的药味——刚开包的当归、晒干的艾草、隔年陈皮散逸的微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强透出来的血腥气。这气味,自月前东门桥的血腥一同传来,就再未彻底消散。
后堂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闷得像裹着破棉絮。傅鉴飞手指顿了一下,将那价值不菲的藏红花仔细收好,转身从旁边的瓦罐里捻出几片普通的干枇杷叶,放进小药秤。柜台后的小炭炉上坐着陶罐,“咕嘟咕嘟”翻滚着黑褐色的药汁,苦涩的气味霸道地压过了其他一切。
这时,药铺那扇吱嘎作响的旧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湿冷的暮气卷着泥土的腥味扑了进来。来人是个矮壮汉子,穿着沾满泥点的粗布衣,满脸惊慌,正是湘水湾的佃户王老蔫。他几步抢到柜台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傅先生!不好了!出大事了!”
傅鉴飞眼皮都没抬,专注地看着秤杆上的星花:“慌什么?慢慢说。”
“金光让我来捎信,徐…徐长工!”王老蔫嘴唇哆嗦着,“让…让董老财绑了!前日老六带了好几个人,拿麻绳捆了塞进猪笼,抬着往乌石山后头去了!说…说是要埋了!”
药铺里静得可怕,只有后堂的咳嗽声和陶罐里药汁的咕嘟声在回响。柜台后的泽生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傅鉴飞捻着枇杷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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