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湾的曙光刚刚爬上东山坳,将青黛色的山峦勾勒出一道金边。傅金光推开董家祖宅厚重的杉木门板,扑面而来的是菜油山特有的清香——那是上万株油茶树在晨露中舒展枝叶的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处微微发紧,这感觉自董老板去世后就如影随形,仿佛肺里永远缺少一口气。
东家,昨夜里榨好的油已经封坛了。长工老李头弓着背站在石阶下,手里攥着油腻腻的麻布,新请的榨工手脚利索,一宿出了十二坛。
金光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那道刀痕——那是董老板在世时亲手刻下的,用来记每年收成最好的日子。指甲缝里渗出的松木香气让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又看见那个魁梧的身影站在油坊门口,粗着嗓子喊:金光小子,秤杆要平,心更要平!
东家?老李头疑惑地唤了一声。
金光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拇指已经将那道刀痕蹭得发亮。他收回手,从腰间抽出黄铜烟袋,往里面填了撮自制的烟丝——那是用晒干的油茶花和烟叶掺在一起的,有股奇特的甘苦味。
去把西头那片老油茶林清一清,他吐出一口青烟,不是说疏枝能增产么?
老李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搓着手道:可那片是董东家亲手栽的...
所以更要打理好。金光打断他,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死人护不了活树。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住了。十多年前初到湘水湾时,他何曾敢这样说话?那时他不过是傅家药铺派来查账的伙计,连董家的狗都敢冲他吠。可如今,连董氏宗族那些满脸褶子的长辈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喊一声傅掌柜。
正想着,后院传来木桶碰撞的声响。金光不用看也知道是哑女在打水。那口老井是明朝嘉靖年间挖的,井沿的青石被绳索磨出了十几道深浅不一的沟槽。
东家!东家!急促的脚步声从村道上传来,董家公房跑堂的阿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县里...县里来人了!说是要成立...农民协会!
金光的手一抖,烟灰落在藏青色的对襟短褂上。他慢慢拍打着衣襟,眼睛却望向东山方向——那里有片松树林,林子里葬着董老板。去年春天他独自去上坟时,曾看见一条青蛇盘踞在墓碑上,吐着信子望他,眼神竟与董老板有七分神似。
来的是些什么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
两个穿学生装的,还有个瘸腿老汉,说是省里派来的特派员。阿旺抹着汗,正在祠堂前摆桌子呢,说要登记佃户...
金光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四溅。他不用问也知道这些人要干什么。听说汀州,杭北,武所都有闹减租减息时,他就托人抄了份《海丰县农民协会减租减息总通告》回来,就着油灯读到半夜。那文章里说的“剥皮刀”“吸血针”“铁拳”,看得他后脊梁一阵阵发冷。
备五斤上等茶油,他对老李头说,再装二十个咸鸭蛋——要青壳的。
湘水湾的董氏祠堂前,那棵三百年的老樟树投下斑驳的影子。树下的方桌上铺着块褪色的红布,布上墨迹淋漓地写着一切权力归农会。三个穿灰布制服的人正在给几个衣衫褴褛的佃户按手印,每按一个,围观的人群就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金光远远就认出了那个瘸腿老汉——去年在县城集市上卖革命歌曲本的。当时那老汉信誓旦旦说湘水湾这种小地方,农运还早着呢,没想到才过一年,这人倒成了特派员。
傅掌柜来了!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金光注意到几个平日对他点头哈腰的佃户,此刻眼神飘忽不定,有个胆大的甚至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瘸腿老汉抬起头,右眼上蒙着块白翳,左眼却亮得瘆人:这位就是董家产业的傅大管家吧?久仰久仰!
金光把油坛子放在桌上,油面映出老汉扭曲的脸:小本经营,不敢当大管家。听说诸位来指导工作,带点土产表表心意。
哎哟,这可不行!一个戴圆框眼镜的年轻人突然跳起来,农会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人群里传来嗤笑声。金光认得那是董家远房的一个二流子,去年偷茶油被他当众打过板子。他不动声色地解开蓝布包袱,露出青壳鸭蛋:自家腌的,给同志们加个菜。
老汉的独眼在鸭蛋上停留了几秒,突然哈哈大笑:傅掌柜果然知情达理!正好,我们这次来就是要解决湘水湾的租佃问题——听说董家的地租收四成?
三成半。金光纠正道,同时注意到角落里蹲着的董家老族长正拼命朝他使眼色。
那也高了!眼镜青年拍桌而起,按照省农会最新指示,地租不得超过两成!利息不得超过一分半!
人群骚动起来。几个胆大的佃户开始往前挤,有个满脸麻子的甚至伸手去摸桌上的印章。金光闻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是种混合着汗臭、蒜味和莫名亢奋的气味,和他记忆里汀州暴动前夜的集市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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