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且慢。金光突然提高声调,从怀里掏出本蓝皮账簿,董家的地租,自民国十四年起就是浮动制。丰年三成半,平年三成,若遇灾年...他故意停顿,翻开账簿,如去年大旱,实际只收了两成二。
账簿在人群中传阅,窃窃私语声渐渐变大。瘸腿老汉的独眼眯了起来,他显然没料到这一手。金光趁机凑近低声道:特派员有所不知,董家二十几口人都指着这些田地吃饭,若按两成收,怕是要闹饥荒...
谁管地主老财吃不吃饭!眼镜青年梗着脖子嚷道。
金光不慌不忙又从袖中摸出张黄纸:这是去年县府颁发的开明士绅奖状,傅家是挂了号的。再说...他声音突然压低,傅医生的三少爷,如今在广州革命军何将军的一军当参谋...
这话像盆冷水浇在火堆上。人群安静下来,连那眼镜青年也闭上了嘴。何将军的威名,不要说在武所,在整个革命军也是大名鼎鼎啊。今年5月的“广宁事件”,何军长镇压农会时,可不会手软。
瘸腿老汉干咳几声,突然换了副面孔:哎呀,原来傅掌柜是明白人!其实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宣传政策,具体执行还是要因地制宜嘛...
太阳西斜时,这场闹剧终于收场。农会的人决定在湘水湾搞激进改革,只象征性地减了半成租。作为交换,金光捐出一百斤茶油支援北伐军,十个光洋。
回家的路上,老族长颤巍巍地拉住金光:多亏有你啊...那帮杀才要是真闹起来,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得让他们劈了当柴烧!
金光望着远处暮色中的菜油山,没接话。他知道今天的妥协只是权宜之计,那个眼镜青年临走时冷漠的眼神,比明刀明枪更让人心惊。
董家祖宅的厨房里,哑女正在熬猪油。火光映着她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像是戴了半张面具。她见金光进来,指了指灶台上温着的米酒——那是用油茶花蜜酿的,专治他的胸闷。
金光端起粗瓷碗,酒液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他想起第一次见哑女的情景:那时董老板刚去世,他奉命来清点产业,在后院柴房发现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用碎瓷片割自己的手腕。后来才知道她是董老板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因为不肯从了董家那个酗酒的表亲,被毒打致哑。
今天农会的人来了。金光明知她听不见,还是习惯性地说话,暂时应付过去了。
哑女突然转身,从碗柜夹层取出块蜡染蓝布包着的东西。解开布包,是把磨得锃亮的剪刀——去年她用这把剪刀抵住脖颈,逼退了来抢地契的董家表亲。
金光心头一热,握住她布满烫伤疤痕的手。这双手能榨出湘水湾最醇的茶油,也能在孩子夜啼时轻若鸿毛地抚过额头。她虽口不能言,却比任何人都懂这世道的险恶。
前院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大儿子阿桐领着两个弟弟跑进来,每人手里攥着把野花。这孩子已经十岁,眉眼间和哑女也有点相似。金光至今记得,董老板出殡那天,这孩子躲在灵堂角落,眼睛亮得吓人,像头伺机而动的小兽。
爹!祠堂前闹什么呢?阿桐凑过来,身上带着油茶树花的香气。
金光揉了揉他的头发:大人的事,你少打听。
我知道!二儿子阿梓嚷嚷道,是不是要打倒土豪劣绅?学校先生天天讲这个!
哑女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油锅里的猪油溅出来,在灶台上滋滋作响。
金光沉下脸:哪个先生教的?
新来的周先生,阿桐抢着说,他让我们回去问家长,为什么农民吃不饱还要交租子。
金光胸口又开始发闷。他早该料到农运的人不会只从正面进攻。这些所谓的新式教师,就像细小的油蛆,不知不觉就蛀空了整颗茶籽。
明天起,你们暂时不去学堂了。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我亲自教你们识字。
夜更深时,金光独自在账房翻检地契。油灯的光晕里,那些发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湘水湾几十年的变迁:某块田是光绪二十六年购入的,某片山场是宣统三年抵债得来的...董老板歪歪扭扭的字迹旁,如今添了他工整的小楷。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得像婴孩啼哭。金光突然想起今天在祠堂前,那个眼镜青年说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啊,他在心里冷笑,革命是茶油锅里煎人肉——当年峰市的红枪会,他亲眼见过这种场景。
抽屉最底层压着封信,是半个月前傅鉴飞从武所寄来的。信上说广州那边已经整党,连学生教员都要登记审查。当时他还觉得远在天边,如今想来,这风暴迟早要刮到湘水湾。
他抽出一张信笺,提笔写下:师父大人尊前:湘水湾近日亦起风潮,幸得周旋... 笔尖突然顿住,一滴墨晕染开来,像只窥探秘密的眼睛。
鸡叫头遍时,金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老李头在门外压低声音道:东家,出事了!董家大嫂和徐长工...被族长带人堵在磨坊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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