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尉冷哼一声收起照片:最近有批共党分子流窜到闽西,专找你们这些有子弟在外从军的人家煽动闹事。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药柜,傅掌柜是明白人,该知道怎么配合剿匪吧?
当沉甸甸的爱国捐收据摆在柜台上时,林蕴芝终于忍不住了:老总,这数目抵得上我们半年的进项...
傅鉴飞一把按住妻子的手:应该的!北伐救国,匹夫有责。他转向少尉,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这是上好的田七,老总站岗辛苦,泡酒喝最是活血。
士兵们离开后,药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钟泽生懂事地关上大门,挂上暂停营业的木牌。林蕴芝突然抓起药碾狠狠砸向地面,铜器与青石板的碰撞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你就这样让人欺负到头上来?善涛要是知道...
正是为了善涛!傅鉴飞罕见地提高了声音,随后又像泄了气般垂下肩膀,那当兵的明显话里有话。他们既然知道善涛在军中,就能拿捏我们...
他走回柜台,从暗格取出一本薄册子。这是他的密账,记录着这些年打点各路关系的开支:某年某月送某长官夫人阿胶二斤,某节庆赠某科长人参一支...翻到最后空白页,他颤抖着手写下今日的数目,墨迹在纸上晕开如同泪痕。
林蕴芝突然夺过账本:我早说过不该送善涛去什么革命军!现在好了,那些拿枪的来要钱,给少了说你通匪,给多了说你资敌!
当时县里在抓进步学生!傅鉴飞一拳捶在柜台上,药罐叮当作响,杨会长说督军的黑名单上就有善涛的名字!送去广州好歹有蓝玉田照应...
蓝玉田?林蕴芝冷笑,你花二十块大洋托人找的关系,连面都没见过!谁知道那姓蓝的记不记得这茬?
傅鉴飞哑口无言。三年来这个疑问如同骨鲠在喉——当时中间人收了钱只给了一张盖着公章的介绍信,说蓝司令军务繁忙不便见面。后来他辗转打听,才知道蓝玉田早已调离原部队,但善涛还是分在何应钦嫡系的参谋部做了交通。
钟泽生怯生生地端来两杯药茶:师傅师娘消消气...
傅鉴飞接过茶杯,忽然注意到学徒手腕上的淤青:这是怎么回事?
早上搬药箱不小心...钟泽生慌忙拉下袖子,可衣领处又露出鞭痕的尾巴。
林蕴芝一把拽过他的手臂,掀开补丁摞补丁的衣袖。纵横交错的伤痕像蛛网般爬满年轻人的手臂,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渗着血丝。
那些兵痞干的?她的声音危险地低沉下来。
钟泽生低着头:昨晚去码头接药材,遇到查夜的...说我的良民证印章不清楚...
傅鉴飞胸口一阵紧。这孩子从小就苦,那年春荒来时饿得站都站不稳,如今又遭这种罪。他翻出珍藏的雪蛤膏,轻轻涂在那些伤痕上:从今天起,夜间不出诊。泽生去把地窖收拾出来,值钱的药材都藏下去。
暮色渐浓时,傅鉴飞独自坐在后院的天井里。善涛的信就着月光读了第三遍,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儿子在信中描述的广州,与他记忆中二十年前游历过的商埠已大不相同。那时珠江上的舢板还载着疍家女的咸水歌,如今恐怕满是挂着青天白日旗的炮艇了吧?
瓦片上一声轻响,是钟泽生从屋顶爬下来。年轻人灵巧地落地,手里拿着刚修好的风向标——这活以前都是善涛的。
师傅,都藏好了。他抹了把汗,犹豫片刻又说,今天我在码头听说...北伐军可能要打到上海了。
傅鉴飞望着初升的星星。上海,那只是报纸上看到过的地方,外滩的钟声、十六铺的药香...如果革命军真能赶走那些外国兵,未尝不是好事。但善涛信中提到的内部倾轧又让他忧心忡忡——同寝室的黄参谋昨夜未归,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可能是血雨腥风。
泽生啊,他忽然问,你觉得善涛在广州开心吗?
年轻人愣住了,月光下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听说革命军的军乐队有广东音乐表演,食堂每周有煲仔饭...应该还行?
傅鉴飞苦笑。儿子在信中越是描述这些琐碎的快乐,他越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克制与谨慎。那个从小藏不住话的孩子,如今也学会用闲笔掩盖惊涛了。
夜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傅鉴飞想起善涛幼时最怕这种声音,总说像蛇在爬。如今儿子面对的真枪实弹,可比草药可怕千百倍。
明天...他起身时关节发出轻响,去县立中学找周先生,把信带过去。
卧室的油灯亮到三更。傅鉴飞伏在案前,笔尖悬在信笺上久久未落。如何告诉儿子家乡的变故?如何提醒他远离政治漩涡?砚台里的墨渐渐凝了,就像他纷乱的思绪。
最后他只写下八句话:见字如晤。家中一切安好。近日阴雨,记得熏艾。药材行情有变,珍品宜早处置。邻里和睦,勿念。父字。
当他把信封好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林蕴芝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手里捧着个蓝布包袱。
加件毛衣进去。她声音干涩,广州再暖和,倒春寒也伤肺。
傅鉴飞接过包袱,摸到里面还有硬物。掀开一角,是把精致的黄铜小刀——善涛十岁生日时,他请镇上最好的铜匠打的,刀柄刻着悬壶济世四字。当年孩子吵着要学西医,这礼物本是想让他回心转意的。
他现在用得上。林蕴芝扭头望向窗外,晨光中她的侧脸线条格外锋利,至少...能开罐头。
院里的公鸡开始打鸣。傅鉴飞突然意识到,今天是小寒。按照祖传的规矩,这天要熬制避瘟散分赠乡邻。往年善涛总嫌麻烦,如今这差事落在钟泽生肩上...
药碾的声音从后院传来,节奏分明如同更漏。傅鉴飞摩挲着信封,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跟师傅出诊的情景。那个得痨病的年轻人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得像风箱,却还挣扎着说:大夫,我能活到看见大清朝完蛋吗?
当时他觉得病人说的是疯话。如今想来,那个垂死的青年竟比许多健康人更清醒地看见了时代的车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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