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又拿出上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父亲大人膝下:
儿到羊城,已近三载。去岁随军出韶关,转战赣南,腊月始返省垣。今在第一军参谋部交通课,职司文书兼脚踏车队领班。军中呼儿“傅少尉”——其实少尉之章尚未佩得,只是同袍戏言,儿亦姑妄听之。
每日卯初起身,六人一班,骑英制“三枪牌”脚踏车,自东山口经大东门,渡珠江铁桥,抵黄埔校本部。午后复返。往返四十里,风雨不辍。初时臀股生疼,今已如履平地。
广州城里,气象日新。长堤大新公司楼顶装霓虹,夜放异彩;西濠口“亚洲酒店”有电梯,瞬息七层。然儿囊中羞涩,仅于休假之夕驻足仰望。
近闻沪上工潮,报载“秩序已恢复”,实则沪宁路沿线车站,皆堆沙包架机枪,如临大敌。粤垣亦有风声——省港罢工委员会旧人,今多转入广州工人代表大会,散发传单,谓“打倒新军阀”“实行三八制”。街头演说,往往未终,便见戴钢盔的“政治警察”跑步驱散。
军中训话,则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第一课“总理遗教”,第二课“军人守则”。夜间自习,读《曾文正公家书》,亦读《三民主义》白话本。何军长于操场训话时,操一口贵州官话:“参谋部的人,笔要比枪准!”儿深记之。
同组有汀州籍上士张德标,昔年随蓝司令在闽西打游击,每于夜哨时唱《采茶灯》,音调凄婉。又有上尉副官陈克文,广州人,曾肄业香港皇仁书院,英文极佳,闲时教儿说“Good morning, Sir”。
日前随交通课长赴沙面租界送要件,途遇英兵巡哨,擎枪喝止。课长出示盖有“国民政府外交部长陈友仁”签名之通行证,始得放行。归途遇雨,衣履尽湿,然心中甚热——租界终有一日可收回,儿辈当勉之。
儿俸每月毫洋三十四元,除伙食六元、洗衣二元、零用三元,余皆存邮局,按季汇家。母亲勿念。
羊城木叶初黄,想武所亦秋岭渐红。伏惟珍摄,不宣。
男善涛叩首
民国十五年十月二十七灯下
老爷!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钟泽生慌张地跑进来,手里攥着湿漉漉的竹匾,街口来了几个背枪的,好像在查店铺!
傅鉴飞迅速把信塞进袖中。当他走到门前时,果然看见三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挨家盘查。为首的挂着少尉领章,正粗暴地翻检布庄的账本。一阵寒风卷着枯叶扫过石板路,傅鉴飞闻到了铁锈与火药混合的气味——那是他年轻时在汀州民团就熟悉的、战争的气息。
把后院的党参收起来。他低声对钟泽生说,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弓弦,还有那个包吉林来的野山参要放秘些。
林蕴芝放下药碾,沾满药汁的手在围裙上擦出一道褐痕:怎么回事?
怕是来收特别捐傅鉴飞从柜台下摸出几块银元,上个月龙岩的同行来信,说他们那儿已经开始为北伐募饷了。
士兵的皮靴声越来越近。傅鉴飞整了整藏青色长衫,忽然瞥见墙角那盆万年青——三年前善涛离家那天,特意把它从后院移到前厅。爹,这株草最耐旱,您忙起来忘了浇水也不打紧。少年当时笑着说,眼里却含着泪。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春天,善涛从县立中学带回一本《新青年》,夜里躲在被窝里看得眼睛发亮。后来傅鉴飞在儿子枕下发现传单,红纸上打倒帝国主义的墨迹像鲜血一样刺目。他本打算严加管教,可省城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骇人:学生游行、军阀镇压、全城戒严...
最让他心惊的是五月末那个傍晚,县署文书悄悄来抓药时透露,督军府下了密令,要清查各校激进分子。当天夜里,他敲响了商会杨会长家的大门。
傅掌柜好记性。杨会长当时咂着水烟,烟雾中眯起的眼睛像两粒黑豆,蓝玉田确实是从我们闽西出去的,如今在何应钦手下当差。不过...他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眼下往革命军里塞人,好比雨天背稻草...
思绪被粗暴的敲门声打断。那少尉用枪托砸着门框:查验证件!最近有没有生人来往?
傅鉴飞陪着笑递上早已备好的良民证:老总辛苦,小铺子只卖药材...
少尉翻着证件,忽然盯着傅鉴飞:听说你儿子在广州当兵?
傅鉴飞后背渗出冷汗。这事他从未对外张扬,就连善涛来信也总是寄到县立中学堂的老同学那里转交。他余光瞥见林蕴芝僵直的背影,她正死死攥着捣药杵。
长官明鉴,犬子三年前去广州学生意,后来...
少废话!少尉突然从挎包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人认识吗?
傅鉴飞定睛一看,是张模糊的照片,上面是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胸前挂着反革命分子的牌子。虽然血迹模糊了面容,但他确定那不是善涛——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小的眼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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