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刮过武所县城高低错落的瓦檐和狭窄的街巷,卷起落叶与尘土,也卷动着人心深处那份长久以来积压的惶惑。傅鉴飞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靛蓝夹袄,推开济仁堂厚重的木门,门轴发出滞涩的“嘎吱”一声,撞碎了清晨的寂静。铺子里,熟悉的草药混合气味——当归的辛、黄连的苦、艾草的沉郁——兜头袭来,这是他安身立命二十余载的根基,也是此刻乱世里仅存的一点安稳。
“师父,早。”泽生的声音从高高的药柜后传来。
“嗯。”傅鉴飞应了一声,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柜台底下那个边角磨损的赊账本子。他抽出来,翻到新的一页,墨痕尚新的一行字刺入眼帘:“东门李记布庄,李掌柜,治痢药三剂,赊银元三角。”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自从去年北洋直系的“双枪兵”(大烟枪加步枪)孙传芳部溃退过境,又抢又征,这赊账本上的名字和数字就像春天的藤蔓,疯长起来,大多是殷红的欠字,鲜有勾销。如今县里换了新天,可这生计的艰难,并未随着北洋旗号的消失而立刻好转。
“师父,”泽生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紧张,“昨儿个夜里,西城那边…又有动静了,人被抓走好几个,听说是…城里暗通北洋的‘坐探’。”他眼睛飞快地瞟了眼紧闭的铺门,仿佛门外就站着那些荷枪实弹的新兵。
傅鉴飞研磨药碾的手顿住了片刻,铜碾子与铁船底发出短促刺耳的摩擦声。“把钩藤、夜交藤再拣选些出来,”他没有接泽生的话茬,转而吩咐,“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时节,夜里睡不着的,只怕更多了。”他眼前闪过蓝玉田那张眉头深锁、眼下青黑的脸,这位新司令的失眠,怕不只是“肝火上扰”那么简单。
话音未落,药铺的门板被拍得山响,急促得如同催命。“傅大夫!傅大夫救命啊!”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门缝。泽生忙去抽门闩。门刚开一条缝,一个瘦小干瘪得像秋日残叶的老妇人便扑了进来,几乎栽倒,被林蕴芝慌忙扶住。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青壮汉子,脸上满是惊惶和愤怒。
“傅大夫!您快…快去看看我男人!”老妇抓住傅鉴飞的袖子,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天没亮…天杀的保安队,硬说他…说他是‘赤化分子’,抄家拿人…反抗了…被…被枪托砸破了头…就倒在门槛上,血…血淌了一地啊!”
傅鉴飞心头一紧,连药箱也来不及取:“带路!泽生,带上我的金疮散和止血棉纱,快!”
老妇家在城西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深处。破败的木门前,果然围着一圈沉默而愤怒的街坊。门内昏暗的地上,一个五十开外的汉子蜷缩着,头上一个豁开的血口子,皮肉翻卷,血污糊住了半边脸,已经昏死过去,气息微弱。一个沾满泥污的破布包袱散乱在旁边,几件粗布衣服和几枚舍不得吃的鸡蛋滚落出来——这就是被抄的“赤化罪证”。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
“无法无天!简直是畜生!”一个街坊老汉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蓝司令才抓了曾玉山几天?这帮狗腿子又出来咬人了!”
“还不是看老张头领头去县衙喊过一嗓子,告那个管米摊捐的狗税吏?”另一个年轻人恨声道,拳头攥得死紧。
傅鉴飞顾不得许多,立刻跪在冰冷污秽的地上,示意泽生递过东西。他先用干净的布蘸着林蕴芝迅速打来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创口周边的血痂泥土。伤口很深,可见白骨,是被铁器重击所致。他迅速地撒上厚厚一层家传秘制的金疮散,再用棉纱紧紧压迫包扎。血,暂时被药粉的涩味和棉纱的吸力止住了。
“抬到我家铺子里去,这里太冷太脏,伤口怕要溃烂!”傅鉴飞果断地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几个街坊七手八脚地帮忙,用门板抬起了昏迷的老张头。
刚回到济仁堂安顿好伤者不久,门外又响起节奏沉稳的叩门声。泽生跑去开门,带进一阵裹着寒气的风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来人正是谢秉琼。他穿着青灰色的旧长衫,领口紧扣,面容依旧清癯斯文,只是眼角那道旧疤在昏暗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手里提着个小小的藤编食盒。
“谢先生?”傅鉴飞有些意外,连忙拱手。
谢秉琼将食盒放在柜台上,揭开盖子,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米糕和一包茶叶。“打扰傅大夫了。昨夜城里不太平,想必惊扰了您和老街坊们。蓝司令知晓后,十分挂心,特意让我送点东西过来,给受惊的街邻压压惊。”他的目光扫过药铺后面临时安置老张头的隔间,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多谢蓝司令,多谢谢先生记挂。”傅鉴飞道谢,心头却如明镜一般。昨夜西城的混乱,谢秉琼必定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甚至可能亲自处置了那些无法无天的保安队兵痞。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这位老张,头伤得很重,性命保不保得住,还在两可之间。只为告了个税吏,就遭此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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