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的武所县城,山雨欲来。傅鉴飞在济仁堂药铺后堂碾药,石杵与药臼沉闷碰撞的声音,像极了城外隐约的炮响。自1917年冬天蓝玉田带民团与北洋军阀李厚基部激战后,这闽西山野的枪声就再未真正停歇过。硝烟混杂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悄然渗入药铺浓郁的药香里,如同这乱世无法驱散的阴魂。
“先生!”学徒泽生掀开靛蓝门帘,带进一股深秋的凉风,“县党部筹备处挂出牌子了!就在镇东头温家大宅!”
傅鉴飞的手顿了顿,药末轻扬。温秋明被推为筹备处主任的消息,已在坊间传了小半个月。蓝玉田这个名字,再次沉沉压上武所人的心头。傅鉴飞走到临街的支摘窗前,目光越过青石铺就的街面。街角,一面青天白日旗刚刚立起,簇新得刺眼,几个穿灰布学生装的青年正仰头张望,神情亢奋。一个老者缩在墙角,目光浑浊,空洞地穿过新旗,投向更远更深的山影。
“看见了。”傅鉴飞淡淡道,放下支窗的木棍。
“听说蓝玉田司令真的又要回来了?带北伐军打回来?”泽生年轻的眼睛里跳动着火焰。
“司令?”傅鉴飞轻哼一声,拾起石杵继续碾药,“前年是蓝知事,再早是蓝营长……名号罢了。”他想起1919年蓝玉田赴任清流县知事时,县城士绅们曾赠过一块“儒将风范”的木匾。那匾上的字,不知如今还清晰否?匾又落于何处?
药铺的空气中,硝烟味似乎又浓了几分。
民国十五年(1926年)秋,北伐军的先头部队如一股钢铁洪流,终于撕开了闽西的崇山峻岭。消息传来时,武所县城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傅鉴飞的济仁堂药铺,仿佛成了这沸腾旋涡中心一处奇异的寂静礁石。
“先生!乱兵,不……是革命军!进城了!”泽生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声音带着变调的高亢,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是不知所措的惊慌与一种被强大外力裹挟的兴奋。
傅鉴飞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西洋听诊器,沉声道:“慌什么?照看好芝姨,紧闭门户。我去前面看看。”他理了理洗得发白的长衫,推开了药铺沉重的门板。
门外的景象让这位见惯生死的老中医也微微倒吸一口冷气。满街都是人,黑压压一片。有穿着簇新却粗糙灰布军服、背着长枪的兵士,步伐带着一种初掌力量的僵硬与亢奋;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本地乡民,他们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同样是灰扑扑的口粮袋、土布包裹的弹药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气、牲畜的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铁锈与火硝混合的气息。远处,几面青天白日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杆下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声浪被庞大混乱的人流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此时,靠近药铺街口的喧闹骤然拔高了几个度,汇成一股汹涌的人潮旋涡。“蓝司令!是蓝司令!”有人拼命踮脚喊叫。傅鉴飞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看见一匹健硕的黑骡正被人群簇拥着缓缓行来。骡背上的人,正是蓝玉田。
比起数年前在清流县衙门前远远瞥见的那位略显书卷气的“蓝知事”,眼前之人已然不同。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北伐军军官制服,肩上军衔的星徽在移动的阴影中时明时暗;脸庞被山风烈日刻下了更深的沟壑,早年眉宇间那点清苦秀才的痕迹几乎被磨净了,代之以一种混杂着疲惫、决断、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的复杂神情。他并未策马扬鞭,只是沉默地端坐骡背,一手稳稳控缰,另一手不时敷衍地抬一抬,回应着路边那些喊着他旧日军衔“司令”或新称呼“蓝委员”的乡音。他的目光沉凝,穿透喧闹的人潮,投向县城深处,仿佛在丈量这片土地,审视这即将由他重新编织权柄的棋盘。
“蓝司令!玉田叔!还记得我吗?我是丰村后头埂的阿炳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奋力挤出人群,声音带着哭腔。
蓝玉田的目光扫过老汉布满沟壑的脸,沉顿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一片嘈杂:“记得。民国六年冬,打李厚基那狗贼,你爹扛着抬枪炮,是条硬汉子。”他略抬高了声,“武所的父老乡亲!北伐,是孙总理遗志!就是要铲除军阀,统一中华!此番回乡,不为别的,只为给武所争个光明的将来!日后县党部成立,望父老们同心协力,拥护革命!”他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闽西腔,却字字清晰,充满力量,瞬间引来一片狂热的呼应。
“拥护蓝司令!拥护革命!”声浪如潮。
傅鉴飞站在药铺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当蓝玉田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济仁堂那半开的门板,落在傅鉴飞身上时,傅鉴飞微微颔首致意。蓝玉田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的审视后便移开了,仿佛方才那一瞥只是扫过街边一根普通的廊柱。傅鉴飞心头却微微一凛。他认得那种眼神——那是惯于在复杂局面中权衡利弊、在血肉漩涡中生存下来的人,才有的审视与评估。这绝非当年汕头法政讲习所里那个愤世嫉俗、满口新学的年轻秀才蓝笋卿了。权力与战争的重锤,已将他锻造成一件全新的、更冰冷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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