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在远方天际沉闷地滚动,像沉重的石碾压过铅灰色的厚重云层。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土腥味,沉甸甸地堵在肺里。武所老街尽头,“福满楼”茶馆那油腻腻的布幌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二楼的雅间里,窗户紧闭着,隔绝了外面令人窒息的闷热和隐约传来的雷声。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茶点,几乎没怎么动过。几盏盖碗茶,汤色早已浑浊发暗,显是泡了许久,无人再有心续水。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沉郁,更压抑。
武所城各乡有头有脸的豪绅们,几乎都聚集在此。有人穿着绫罗绸缎,有人裹着半新不旧的细布长衫,但此刻都失去了往日的矜持与从容。一个个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有的烦躁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扰人的轻响;有的手中盘着两颗油亮的核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更多的则是不停地扭头望向窗外,仿佛那浓重的铅云随时会压垮屋顶。
“钟兄!钟会长!”一个矮胖、留着八字胡的乡绅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刺耳,他朝着上首位置连连作揖,“您得拿个章程啊!不能再由着那些泥腿子闹下去了!这‘二五减租’,这‘废除高利贷’,这不明摆着是要断我们的根吗?”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激动而颤抖着,“昨天,我庄上几个刁佃,居然串通一气,拿着农会盖了红戳子的条子,硬是按‘二五减’交租子!还说什么‘天下农会是一家’!这……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坐在他对面,一个干瘦如同老竹竿、面色阴沉的中年乡绅冷笑一声,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顶个屁用!现在外面嚷嚷的都是什么‘国民革命’!省里、县里那些官老爷,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谁还顾得上我们这点田租?!我看,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他说完,目光阴鸷地投向主位上端坐的阎王钟。
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瞬间集中在那个人身上。
阎王钟——钟世昌,稳稳地坐在那张宽大的、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他穿着深紫色团花暗纹的绸衫,手里握着一只紫砂壶,壶身油润光滑。他并未看那些焦躁的乡绅,只是低着头,用壶盖慢条斯理地撇着壶口根本不存在的浮沫。滚圆的壶盖边缘,在灯光下泛着沉甸甸的幽光。他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表情纹丝不动,像一张敷了厚粉的面具,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眼皮松弛地耷拉着,偶尔抬起时,眼珠转动,精光四射,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寒算计。雅间里弥漫着水烟袋特有的甜腻烟雾,丝丝缕缕,缠绕不去,更添了几分诡谲压抑。
“阿伯,”一个年轻而略带倨傲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坐在钟世昌右手边的,是他刚从省城回来的儿子钟继祖。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洋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可鉴,与满屋子长衫马褂的乡绅格格不入。他翘着二郎腿,一只锃亮的黑色尖头皮鞋有节奏地轻轻点着地面,嘴角挂着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冰凉的嘲讽笑意,“何必跟这些泥腿子讲什么道理?一群活该刨一辈子土的贱骨头!他们懂什么叫道理?他们只认得鞭子和刀把子!”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煽动人心的蛊惑,“依我看,趁那些农会还不成气候,就该联合各乡民团——不,我们保产会自己就有枪有人!挑几个闹得最凶的村子,杀他几个领头闹事的刺头!把他们的破农会砸个稀巴烂!用血把他们的胆子吓破!看谁还敢再跟着姓刘的瞎起哄!”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光芒,“这叫擒贼先擒王!”
“继祖说得轻巧!”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乡绅忍不住皱眉,语气里带着忧虑,“那刘克范,好歹是个校长,明德学堂在县里省里也挂得上号。跟他一起鼓捣农会的,还有那个原来药铺的林桂生,听说跟外面那些‘党部’有勾连!还有杭城支部派回来的那两人……我们这么蛮干,万一惹出更大的乱子,引来了外面的注意……”
“哼!‘党部’?”钟继祖嗤笑一声,年轻俊朗的脸上写满不屑,“天高皇帝远!现在乱世,谁的枪多,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王法!苏俄赤祸?哼,清党是迟早的事!等我们扫平了眼前这些碍眼的臭虫,上面谁还管我们是用什么手段?再说了,”他身体往后一靠,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不趁早把火苗踩死,难道等它烧成一片燎原大火,把我们都架上火堆烤?”他最后一句反问,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众人最后一丝犹豫。
雅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窗外闷雷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空气似乎也绷紧到了极限。
一直沉默的钟世昌终于有了动作。他放下手中的紫砂壶,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抬起那双细长的眼睛,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缓缓扫过屋内每一张惶恐或凶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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