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16年(1927年)的春节快到了。明德国民学校的放学钟“当——当——当——”地敲响,尾音在干热的空气里拖得很长,显得有气无力。学堂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十来个半大的孩子挤出,脸颊被闷热的教室蒸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校门口两棵大榕树的影子被日光钉死在滚烫的地面上,纹丝不动。
“看!刘先生!”一个眼尖的孩子指着校门内侧的院墙喊道。
孩子们循声望去。校长刘克范正立在灰黄的土墙下,仰头看着一张新贴上去的告示。那告示浆糊未干,粗糙的土纸边缘耷拉着,被风一吹,扑簌簌地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身姿挺拔如松,在这闷热窒息的傍晚,竟透出些许凉意。只是那背影,沉静里似乎压着极重的东西,比这酷暑更让人喘不过气。
几个孩子围拢过去,踮起脚,努力辨认着告示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那字迹粗犷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查武北四乡,刁顽佃户受人蛊惑,妄行抗租减息,悖逆伦常,扰乱治安……业经各乡团练、保产会申饬,责令立即如数缴纳田租利息,恪守本分。嗣后若再有结社抗租、聚众滋扰情事,定即拿究严办,决不姑宽!……”
落款处,一枚鲜红如血的方形印章,赫然是“武北四乡保产联合公会”。那方印戳在粗糙的土纸上,红得刺眼,像一块滚烫的烙印,也像一滴凝固的血。
一个瘦小的男孩怯怯地抬头问刘克范:“刘先生,这‘拿究严办’……是啥意思啊?”
旁边一个略大的孩子抢着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笨!就是要抓人!像前日溪背抓了阿山叔那样,关起来打!”
刘克范缓缓转过身。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目光却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抬起手,轻轻拂去告示边缘蹭上的几点湿泥。那指关节微微凸起,透着力量,也带着一种沉静的耐心。孩子们立时安静下来,仰着小脸望着他,那目光里混杂着迷惑、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
“字纸上的墨,”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燥热的空气,带着山溪水般的清冽,字字敲在孩子们心上,“是死的。人心里的火,是活的。”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小脸,最后定格在告示那猩红的印章上,“它想吓住的,就是这活火。怕它烧起来。”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却因那“活火”二字,驱散了些许告示带来的寒气,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懵懂地闪亮。刘克范没再多说,只朝他们挥挥手:“散学早些回家,路上莫贪玩。”
夜幕,终于如一张巨大的湿布,沉沉覆盖下来。刘克范回到自己那间狭窄得仅容一床一桌一椅的宿舍,桌上一盏桐油灯,棉线灯芯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瘦削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他借着这微弱摇曳的光,俯身凑近桌上一张摊开的皱巴巴的信纸。
纸上字迹潦草,显是在极度仓促和激愤中写就:“……刘先生,阎王钟又动手了!今日午时,他家的护院周扒皮带了好几个人,扛着鸟铳,闯到溪背林德生家,二话不说,将他家新收的几箩谷子全抢了去!德生哥上去拦,被那周扒皮一枪托砸在腰上,当时就倒在地上吐血……他家阿婆哭喊着去抢谷箩,被推搡倒地……先生!这口恶气,我们实在咽不下去了!农会的兄弟们都攥紧了拳头,就等先生一句话!……”
落款是“溪背农会小组痛禀”。字里行间,那无处宣泄的怒火与绝望几乎要透过纸背灼烧起来。信纸的一角,还沾着一点暗褐色的印痕,不知是泥还是血。
上个月杭城党支部派人过来,把武所的贫农协会成立起来了,在一些村组成了一些农会小组。
刘克范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吐血”二字上,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湿冷的巨石,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腑,带着隐隐的钝痛。他缓缓闭上眼,眼前却并非一片黑暗,而是翻腾着无数片段:林德生那张风吹日晒、刻满沟壑的脸;那佝偻着腰、在田间辛苦劳作的背影;那双布满厚茧、皲裂的手掌……还有钟家那高耸的碉楼,阎王钟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呷着盖碗茶,眼神阴鸷如刀锋的样子;他的儿子钟继祖穿着笔挺的洋装,从省城归来,嘴角总是噙着一丝冷漠讥诮的笑意……他们背后,是无数衣衫褴褛、背脊佝偻的身影,在滚烫的大地上无声地挣扎。
“砰!”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像是土墙剥落了一块泥皮。刘克范猛地睁开眼,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警觉,刚才的痛楚隐没下去,精光乍现。他倏地转身,疾步走到紧闭的木板窗前,并未立刻推开,而是侧身紧贴着冰冷的土墙,屏住呼吸,用最慢、最轻的动作,将窗棂拉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白日里蒸腾的暑气此刻沉淀下来,凝滞不动。远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模糊,如同蛰伏的巨兽。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无力地闪烁,吝啬地洒下几点微光。墙角下,几丛茂密的鬼针草在夜风中不安地摇曳着黑影。四周死寂一片,只有墙角不知名的夏虫,发出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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