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终于动了一下。
“泽生,”傅鉴飞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平淡得如同在吩咐学徒去后院取一味寻常的甘草,“去后面,请太太过来。”
泽生被刚才那焚信的举动惊得心头狂跳,此刻听到吩咐,如同被赦免般,连忙应了一声“是,先生”,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通往后院的布帘,脚步带着一种逃离的慌乱。
不多时,布帘再次被掀开。董婉清走了进来。她显然刚从厨房的琐事中抽身,手上还沾着一点洗菜留下的水渍和淡淡的烟火气。一件半旧的靛蓝色土布棉袄,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十分干净,衬得她肤色略有些苍白,眼角和唇边刻着操劳的细纹。她的眼神温和而沉静,像一泓深秋的山泉,带着一种经历过岁月磋磨后的、内敛的韧性。她看到傅鉴飞依旧坐在炭盆旁,藤椅深陷,水烟筒搁在一边,烟锅里半熄的烟丝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焦香。
丈夫脸上那层惯常的、如同磐石般难以撼动的疏离与阴郁,此刻似乎更加厚重了,几乎凝成了实质。董婉清的心,无声地往下沉了一沉。她走到旁边的方凳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丈夫,等待着他的话。
“汀州来信了。”傅鉴飞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直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琐事,“明光说,旧宅子修好了。善余,”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那语气依然淡漠得如同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要成亲了。娶的是县里女学堂的一个教员。”
董婉清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微微收紧了。
女学堂教员?这在闽西崇山峻岭间的县城里,可是顶新鲜的洋派身份。她看着丈夫脸上那层冰封似的漠然,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浓重。
果然,傅鉴飞轻声说道:“我走不开。武所城现下是个什么光景,你该清楚。人吃人的年月,病人只多不少。铺子离不得人。”
他的声音隔着一层烟雾传来,更加飘忽,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
“婉清,你带善贞,还有让桂生一道去汀州吧,有个照应。去喝个喜酒,看看……那修好的老宅。”
董婉清的心,在短暂的惊愕后,随即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有对儿子婚事的欣慰与期待,有对丈夫冷漠态度的刺痛和一种早已习惯的无奈,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想亲眼去看看那重新站起来的祖宅的冲动。
那宅子,承载着她未曾亲历、却无数次听丈夫在醉后或深夜叹息中吐露过的、属于傅家祖辈的荣光与沉重。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无声的点头。
“好。”一个字,轻飘飘的,落在炭火将熄的余烬上。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武所城,浓重得化不开。风依旧在狭窄的街巷里呼啸穿行,利刃般刮过土坯墙和朽木门楣,卷起地上细碎的冰晶和尘土,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簌簌的碎响。济仁堂后院那架久未使用的鸡公车(独轮车),在桂生和董婉清母女合力下,被艰难地推到了大门内侧。
车板上,捆绑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蓝印花布包袱。里面是董婉清和善贞为数不多的几件体面些的换洗衣裳,一包预备路上充饥的硬面饼子,还有董婉清精心挑选、预备带给新媳妇范新梅的几样礼物:一双她亲手纳的千层底绣花鞋,鞋尖上缀着小小的福字;一块托人从潮州府捎来的、带着水纹暗花的素雅绸料;以及一个用红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银元——“番饼”,这是她压箱底的体己。包裹旁边,还塞着一大包傅鉴飞头天晚上默默配好的常用药材,防风、柴胡、半夏……还有一小瓶用蜡密封得很好的“止血生肌散”,那是济仁堂的招牌。叛军退出武所后,武所周边又到了一个相对平静的时期,武所到汀州府的水路还算安全。这些药材,既是万一途中有个头疼脑热的应急,更深的意义,是丈夫无言的安全嘱托。
傅鉴飞站在堂屋通往后院的门槛内,身影被昏暗的油灯拉得细长,投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他没有送出门,只是隔着门槛望着妻子和女儿。善贞已经二十四岁,裹在一件半旧的棉袍里,脸冻得有些发青,却带着一种要出远门、去哥哥婚礼的兴奋和紧张,看了父亲一眼,地叫了声:“爹,我们走了。”
董婉清最后整理了一下善贞的围巾,抬眼看向门内的丈夫和林蕴芝。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线条像被这武所城的寒冬冻住了一般,硬得没有一丝生气。那双眼睛里此刻更蒙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她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每一次提及汀州,提及过往,这层冰壳就会将他紧紧裹住。她心里那点因他细心准备药材而升起的微温,瞬间又被这眼神冻得冰凉。她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走吧,趁天色还早。”傅鉴飞的声音低沉沙哑,疲惫感几乎要从中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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