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清,”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将那碗药膳放下,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妻子微凉而瘦削的手。那细瘦的指骨硌着他的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颤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声沉郁的叹息,消散在烛火摇曳的药香里。她所承受的,何尝不比他更重?这乱世的风刀霜剑,又何曾放过这药铺里任何一个微小的生灵?
冬夜漫长,窗外北风呜咽着掠过屋檐瓦楞,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傅鉴飞躺在枕上,听着身边董婉清压抑的低咳,像破旧风箱艰难地抽动,每一声都沉沉地敲在他心上。他辗转反侧,思绪如潮,在深重的夜色里浮沉。济仁堂药柜的木材纹理,善余幼时背诵汤头歌诀稚嫩的声音,善贞那水红织锦袄上刺目的光,善涛翻腾跳跃的身影,善庆握着画笔时专注的侧脸……无数碎片在黑暗中旋转、碰撞。
这天下,究竟要乱到何时?清廷?民国?城头变幻大王旗,口号喊得震天响,可落到这闽西山坳里的武所小县,老百姓的日子何曾好过半分?前清的厘卡变成了“新税”,绿营兵痞换上了“新军”的皮,照样是敲骨吸髓,横行无忌!洋人的东西一件件摆上柜台,洋教在汀州府的医院越盖越大,连同自己苦心培养的继承人善余,似乎也被那套全新的、冰冷器械的规则一点点吸了过去。自己对西医的认同,但还不会把祖宗传下的道,老祖宗留下的理忘记。中医,难道真的不合时宜,要被这汹汹而来的“新潮”彻底冲刷殆尽吗?善涛学武,或许真是女儿善贞话糙理不糙的一条出路?拳头硬了,至少能护住眼前这药铺,护住这一家子妇孺吧?可这念头一起,立刻被自己狠狠按下——悬壶济世之心,何时竟堕落到需要拳脚护持的地步?这世道,竟把人逼得如此不堪!
更深露重,寒意透过厚实的棉被也丝丝渗入。隔壁房间传来善云睡梦中模糊的呓语,还有善辉翻身时床板的轻微吱呀声。这两个孩子,他们还如此幼小,全然不知窗外世界的狰狞,尚在熟甜的梦境中徜徉。傅鉴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保护欲。他轻轻侧过身,将熟睡的董婉清的身体揽入怀中,用体温暖着她发凉的肩背。无论如何,这济仁堂的招牌不能倒,这药炉的火不能熄。孩子们的路,他看不清尽头,也只能如履薄冰,走一步算一步了。黑暗中,他睁着眼,仿佛看到无数条岔路在浓雾里伸展,每一条都通向莫测的深渊或渺茫的彼岸,而他站在路口,手中握着家人生命的丝线,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次日天气难得放晴,冬阳将济仁堂门前的青石板晒得有了几丝暖意。
傅鉴飞强打起精神坐堂,处理了几个风寒咳嗽的乡民,又细细切制了几味要用的饮片。午后,桂生从邮差那里取回一封厚厚的信,是汀州府傅明光寄来的。
傅鉴飞用裁纸刀小心地挑开封口,抽出信笺展开。傅明光的字迹一如既往地端整有力:
“鉴飞吾兄如晤:
久未致信,时在念中……善余侄聪颖勤勉,于福音医院习业甚为刻苦,颇得英籍史密斯医师赏识。其于西法医理,尤精解剖与炎病处置,进步神速。然弟观其心绪,似常有郁结,于中医学理,相较不甚专注矣。彼间风气,西学至上,中土旧技,多受揶揄。侄儿少艾,身处其中,压力甚重。每与弟言及家传岐黄,常露踌躇之色,言道欲融汇中西,然谈何容易!弟忧其所承家学,恐渐为西法所夺……”
看到此处,傅鉴飞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果然!他最深的隐忧,被明光印证了。善余在那种环境下,家传的根脉正在被一点点侵蚀!他想继续往下看,信纸却因手指微微颤抖而发出窸窣的轻响。
正在此时,铺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桂生刚挑帘从后面进来,抬眼一看,惊呼道:“善涛?!”
闯进来的正是三儿子傅善涛!他穿着一身半旧的土褐布短打,腰间胡乱束着布带,脚上一双沾满泥泞的草鞋。他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额头青筋微凸,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傅鉴飞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火焰。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已蹿得比父亲还高出寸许,肩膀也宽阔了不少,昔日孩童的稚气褪去大半,显出一种介乎莽撞与彪悍之间的硬朗。
“爹!爹!”善涛声音嘶哑,带着喘息,几步冲到诊案前,仿佛没看见傅鉴飞手中那封令父亲脸色阴沉的信,也全然不顾此刻药铺里尚有两个正在候诊的乡邻惊诧的目光。他一把抓住傅鉴飞的胳膊,那手劲很大,带着山野间练武磨出的粗糙和力道,“出大事了!广州……广州那边……炸了!爆了!”
“广州怎么了?”傅鉴飞心下一凛,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惊得站起身来,“慢点说,说清楚!”
“10月22日,粤军攻入广州!”善涛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眼神亮得惊人,他挥舞着手臂,激动得语无伦次,仿佛那惊天的霹雳就在他眼前炸响,身上散发着一种混杂了汗味、泥土气息和少年人特有热血的强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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