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乍闻此讯,心头先是一喜。想起来前几日已收到请帖。善贞出嫁已有大半年,毕竟是自己的头生女儿,骨血相连。他忙应道:“好,好!张妈辛苦,这就回去禀告亲家太太,我们稍后便去。”
然而,一丝阴云随即笼罩了那点喜悦。善贞……她是董婉清所出的长女,自小性子就烈。他对这个女儿,心底始终存着一份难以言说的亏欠。当初林蕴芝进门,善贞虽年幼,却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有一次,董婉清亲手给她梳了漂亮的辫子,缀上新买的头绳,偏偏林蕴芝见了,出于好意,上前想帮她整理一下额角的碎发。善贞猛地一甩头,像只被冒犯的小兽,尖利地哭喊起来:“别碰我!我不要你!你走开!”那充满敌意的眼神,烫伤了林蕴芝,也深深烙在了傅鉴飞的心上。女儿对林蕴芝那份根深蒂固的疏离,如同横亘在家庭血脉里的一道冰河。今日“认家”宴,林蕴芝同去,善贞她……
傅鉴飞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落进药铺微凉的空气里,带着难以化解的无奈。他抬头,正对上内堂门边林蕴芝投来的目光。那双眼睛清亮依旧,却带着一丝了然和隐忍的平静。她微微垂下眼帘,轻轻拍了拍身边善辉、善云的小脑袋,低声道:“善云,今日娘在家陪你翻花绳,可好?”声音温和如常,却像一根细针,无声地刺了傅鉴飞一下。这顿本该欢喜的团圆饭,还未开席,便已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
王家布店在武所县城东门街是数得着的殷实铺面。门面开阔,青砖门楼高耸,黑漆金字招牌“瑞福祥”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傅鉴飞换了件相对体面的深蓝布长衫,与董婉清到达时,布店后堂专门待客的花厅里已摆开了席面。红木八仙桌,碗碟精致,菜肴颇为丰盛。
自然是傅鉴飞夫妻坐在上首,董婉清依着丈夫,女儿傅善贞再陪着母亲坐下。她已做妇人打扮,乌亮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簪子,耳坠着小小的珍珠,身上穿着簇新的水红织锦缎袄,勾勒出已然丰腴的腰身,脸上薄施脂粉,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锐利,透着一股这个年纪少妇不多见的精明和某种不易察觉的紧绷。中间是亲家,布店少东家王世昌的父亲,王老板。王世昌,坐在下座。这是个中等身材、面容白净的青年,穿着宝蓝绸面的夹棉袍子,言谈举止透着生意人的圆滑世故,正殷勤地与傅鉴飞寒暄。
王太太富态温和,先是拉着董婉清的手嘘寒问暖,又招呼着大家落座。王老板则与傅鉴飞谈论着近日药材行情与布匹销路。
席间气氛看似融洽,酒过几巡。王世昌夹起一块炖得酥烂的东坡肉放到善贞碗里,笑道:“善贞,这是妈特意叮嘱厨房做的,你最爱吃的。”
善贞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意,低低应了一声。她始终垂着眼,似乎不太愿意与父亲的目光接触。
董婉清关切地轻声问:“贞儿,身子可好?”她一边问,一边习惯性地想替女儿整理一下鬓边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碎发。
善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头微微后仰,避开了母亲的手,声音有些生硬:“都好,娘不必挂心。”得知林蕴芝不会来,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如释重负。
随即,她抬起眼,直直看向傅鉴飞,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执拗:“爹,善涛可有信来?他那性子,在刘克范那学堂里,又跟着山上的和尚学拳脚,您就真放心?”
“刘克范先生是有新学问的人,县里办新学,他是顶力推行的,武所县里新式学堂第一人!善涛在他那里开蒙,学些新知识,没什么不好。”王世昌在一旁插话,想缓和一下气氛。
“新学?”善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毫不掩饰她的鄙夷,那声音尖利地刮过桌面,“什么新学?尽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连祖宗牌位都敢挪,孔圣人都敢质疑!写文章也不讲谦词敬语,开口闭口‘革命’、‘民权’,听着就吓人!依我看,还不如跟着爹学医,好歹是济世救人的正道!”她的话语像连珠炮,字字砸在傅鉴飞心上。
傅鉴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顶撞噎了一下,脸色微沉。
善涛是他和董婉清生的次子,排行老三,自小就淘气,不爱读书,却痴迷拳脚功夫。去年家里实在拗不过他,才托人送到城西西山灵洞山寺一个据说有真功夫的僧人那里学拳,同时也让他在刘克范开办的新式学堂识字算数。这本是无奈之举,此刻被女儿当众这般刻薄地点出,尤其还牵扯到刘克范先生,那是他内心也颇为敬重的留学日本回来的文化人,让他既尴尬又恼怒。
“学医?学医顶什么用!”善贞仿佛积攒了太久的怨气找到了泄洪的口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金光那会儿,爹您倒是医术高明!可又怎么样?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土匪掳走!官府管不了,新军一样靠不住!这世道,没点硬拳头护着,光靠几根银针、几副草药,顶个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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