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短暂的晴光并未持续多久。刚过巳时,街上行人渐密,各种嘈杂的市声涌了进来。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喧闹,夹杂着粗鲁的吆喝和惊惶的哭喊。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几步抢到门口。
只见几个穿着簇新军服、肩上斜挎长枪的兵丁,正粗暴地推搡着街角摆摊卖菜的陈老伯。那瘦小的老人,摊子被踢翻,半筐带着新鲜泥土的白菜萝卜滚了一地,被沾满泥泞的皮靴无情地践踏着。
“老东西!眼瞎了?敢挡爷们儿的道!这点菜钱,抵了你的孝敬!”一个歪戴军帽的兵痞,骂骂咧咧,一脚踢飞脚边的半颗白菜,那菜心砸在墙角,碎成惨白的渣滓。他粗糙的手在陈老伯破旧的衣襟里摸索,抢出几枚可怜的铜子儿。
另一个兵丁用枪托拨弄着地上散乱的菜蔬,嘴里不干不净:“妈的,大清早就触霉头!晦气!”他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滚到傅鉴飞脚边的一颗沾泥的白菜上。
陈老伯浑身筛糠般抖着,浑浊的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泥痕,喉咙里发出嘶哑绝望的咕哝:“军爷……军爷行行好……那是……那是小的活命的……”
傅鉴飞的手在袍袖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又是新军!这些自诩为民除旧布新的“新军”!他眼前一阵发黑,金光儿子那张惊惶扭曲的小脸和陈老伯绝望的泪脸诡异地重叠起来,耳边幻听般响起孩子嘶哑变调的哭喊:“傅先生——救我——”那声音尖锐地穿透鼓膜。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喉头发紧,胃里翻搅欲呕。桂生一把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体,低声道:“先生,您……”
傅鉴飞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翻腾的呕意和心头的寒冰。他再睁眼时,那几个兵丁已骂咧咧扬长而去,只留下遍地狼藉和陈老伯佝偻在泥泞中无声抽泣的背影。傅鉴飞回头,对柜台后同样脸色煞白的董婉清哑声吩咐:“婉清,拿些跌打酒,再包些银钱……给陈老伯送去。”他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木头,干涩异常。董婉清默默点头,眼中是深切的怜悯与无奈。她转身去取药,步履沉重。这新朝廷的兵勇,行事和前清的绿营一样蛮横无忌,甚至更过分。这世道,究是开新还是倒退?傅鉴飞倚着冰凉的门框,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头压着的巨石,又沉了几分。
临近晌午,药铺清闲下来。傅鉴飞坐在诊案后,手里捧着一卷旧得发黄的《温病条辨》,目光却久久停留在虚处。善余那孩子,在汀州福音医院学习,还好么?福音医院是那英国教会所办,规矩严苛,西法又迥异于家学……他眼前浮现出善余幼时的模样:才及柜台高,小小的身子裹在过大的粗布褂子里,踮着脚,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盯着自己称量药末,伸出沾着墨渍的小手指着问:“爹,三钱是多少?比我的拳头小么?”那稚嫩的声音犹在耳边。
善余是长子,打小就跟在自己身边辨识百草,默诵汤头歌诀。记得那年盛夏,他刚满十二岁,傅鉴飞有意考校他:“善余,若是暑热挟湿,头身困重,胸脘痞闷,当用何方?”善余的小眉头立刻皱成个疙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专注,思忖片刻,竟条理清晰地答:“爹讲过,此是暑湿弥漫三焦气分,当用三仁汤!取杏仁宣上焦,白蔻仁畅中焦,薏苡仁渗下焦,通草、竹叶导湿下行,合滑石、半夏、厚朴辛开苦降!”那清晰稚气的回答,那份对家学的天赋与热忱,曾让傅鉴飞欣喜异常,仿佛看到了傅家岐黄衣钵稳稳传承的光明未来。
然而世事难料。新式学堂的风吹进了这闽西小城,也吹动了少年的心。善余十五岁那年,鼓足了勇气,眼神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忐忑,站在傅鉴飞面前:“爹,儿子想去汀州府,去那福音医院学新医术!”那眼神,傅鉴飞至今记得,是对未知世界强烈的渴望,像磁石一样吸着他。
傅鉴飞的手在儿子单薄的肩头按了按,那力道带着父亲的千钧重担。
汀州府是自己的家啊,离开多年了。他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也罢。‘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世事如潮,非人力可挡。你去罢!只是莫忘了根本,老祖宗的东西,是立身之基,济世之宝!”
他将儿子郑重托付给了在汀州的发小傅明光,临行密密缝的叮嘱,是儿行千里的无尽牵挂。如今善余十七岁了,傅明光每月托人捎来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只说他勤奋刻苦,中西兼修。傅鉴飞却深知,那西法在洋人医院里才是主流,自家这祖传的岐黄之术,在善余心中还占几分分量?这新与旧的拉扯煎熬,在善余身上,其实也在他傅鉴飞心头日夜撕扯多年了。
“老爷!老爷!”一个矮小的妇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济仁堂,是东门街布店王老板家的帮佣张妈。她圆脸上堆着笑,声音洪亮,“我家太太打发小的来报个喜!王大姑奶奶今儿搬了新宅子!王老爷届也一同来了!太太请您和两位夫人中午都过府去呢,一块儿吃个“认家”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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