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喜悦与无措的惊惶在他粗糙的脸上激烈交战,最终化作滚烫的浊泪,像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汹涌奔流,顺着他深刻如刀凿斧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甚至忘了擦拭,只是猛地双膝一软,“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额头狠狠叩了下去。沉重的闷响,是他此刻唯一能表达的千言万语。
婉清坐在父亲身边,手里被父亲塞进那叠用桑皮纸包着、系着红绸带的契约文书。纸张沉甸甸的,带着土地固有的温厚与岁月的凉意。她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裙裾之下,那双穿着素色软底绣鞋的脚上——鞋尖微微翘起,隐约透出被强行束缚扭曲的轮廓。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她心底翻腾。这厚厚的地契,是父亲沉甸甸的爱,也是她在鉴飞一起安身立命的底气,也是锁链,将她更深地锚定在“傅家媳妇”这个身份上
厅堂里的空气,被金光那无声的叩首激荡起复杂难言的涟漪。
董老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点微光似乎更了许多。“金光,快起来,快起来。现在新政了,不兴这个,起来…该…开席了…”他的声音也洪亮了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样子。
那年武所的春夜,檐角铜铃轻响,傅鉴飞在油灯下铺开宣纸,笔尖悬了半晌,终是转头望向正在绣婴孩肚兜的董婉清:等咱们的三儿善涛落地,想让他随你的姓。婉清指尖一颤,银针险些扎了指腹。她望着眼前人被灯火镀上暖晕的侧脸,此刻眼里却浮着几分赧然:我晓得这事儿唐突......可想着善涛是你怀胎十月落地的,又是在天主堂修女亲手接的生,总想给他留个念想。
董婉清鼻尖一酸,忙别过脸去擦眼角:这是天大的情义,只是......话未说完,傅鉴飞已握住她的手:横竖孩子还小,等你回娘家探亲时,咱们再与岳父商量。
如今傅鉴飞带着妻儿回到湘水湾,见到了岳父董老板。
婉清唤了一声,立即眼眶微红,鉴飞在武所时就念叨这事,说善涛出生那日,他守在产房外,听见孩子第一声啼哭,就想着得让孩子随我姓......
傅鉴飞放下襁褓,双手交叠规规矩矩作揖:岳父大人,这事我们商量过,娇情的话我就不多说。他声音发哽,我想着,让孩子随婉清的姓,一来是感念她这些年的不易,二来......他望向婉清,眼里泛着温柔的光,等孩子大了,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血缘至亲,还有因情义而生的牵绊。
董老板扶着圈椅的指节转了又转,抬头时眼眶也红了。
他望着眼前这对夫妻。女婿为女儿的辛苦惦记至今,还为自己的传后挂心。而且还是在田产山场分配完之后才开口。
傻孩子......董老板声音发颤,还未开口,婉清已扑进父亲怀里抽噎:伯,鉴飞说这事得先问过您......
董老板叫春桃把善涛抱过来瞧瞧。
只见怀抱中的婴儿,小手上有一只银锁链,很是熟悉。那是婉清当年董伯婆亲手系在她腕上的,如今已悄悄系在了善涛的小衣襟上。
董老板抬起头重重点了几下,说“好!好!喜事。大喜事!”
暖黄的烛光柔柔地铺满了偌大的厅堂,将那沉甸甸的分家气息悄然融化在饭菜升腾的氤氲热气里。八仙桌正中,那只硕大的双耳铜暖锅里,炖着浓白的鱼头汤,切得薄如蝉翼的白肉片在滚烫的汤中若隐若现,散发出霸道的鲜香。几碟子切得方正、油亮红润的腊肉腊鱼,是董伯婆安排在入冬时精心熏制的,摆放得如同精致的雕刻。更有一盘盘碧绿的青菜、油亮的茄子、还有那盘标志性的、撒了紫苏叶的白斩鸡,将桌面挤得满满当当。
桌角,傅鉴飞从津门带来的那只德国八音盒被春桃擦拭得锃亮,小心翼翼置于铺了红绒布的托盘上。金光家的两个孩子,大的叫水妹,约莫五六岁,小的叫火生,才二三岁模样,像两只按捺不住激动的小猴,围着那从未见过的西洋玩意儿探头探脑,小手蠢蠢欲动又不敢靠近。春桃怀里抱着婉清的儿子善涛,那裹在红布兜里的孩子,晶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满桌佳肴和跳跃的烛火,小嘴咂摸着。
“坐,都坐。”董老板的精神似乎被这满屋的热气熏染得好了几分,脸颊也微微有了点血色。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指着金光夫妻:“金光家的,抱着孩子坐这儿!春桃,你也别站着,挨着你师娘坐。”
婉清今日换了一身深豆沙色暗提花旗袍,在暖色烛火中显得低调而别致。她自然地坐到了善贞身边,看着女孩儿专注地盯着八音盒的样子,唇角含着浅笑。春桃则有些拘谨地在婉清下首坐了半个屁股。
善贞到底是大姑娘了,虽也好奇,却只是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双妙目在八音盒和餐桌上流转。她旁边的善余,则按捺不住,小声推搡着,都想离那奇巧机关更近些。
董老板看着眼前儿孙绕膝、灯火可亲的景象,一丝久违的暖意漫过心头的苍凉。他伸出手,亲自撕下一块蒸得软烂、肥瘦相间的腊肉,放到金光面前的小碟子里:“金光…吃!壮实了…在家里操持…辛苦了…”他的目光随即扫过满桌的人,落在婉清身上,“清儿…给春桃夹菜…别怠慢了…”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大家长权威,维系着这团圆宴上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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