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大院的中秋,是檐下悬起的红纱灯晕开的一团暖光,是厨房蒸腾的水汽里缠绕的腊肉与糯米香。厅堂里,那张硕大的八仙桌早已擦拭得光可鉴人,桌腿处嵌着的黄铜包角,在烛火下闪着经年的温润光泽——那是董伯公在时,董老板请广州城里的巧匠打制的。如今,桌面被清理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几摞沉重的蓝布面簿册和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地契、房契。纸张因年深月久,边缘泛出毛茸茸的黄褐色,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樟脑防蠹与陈旧油墨的、近乎凝固的时光气息。
傅鉴飞和婉清分坐董老板两侧。他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点过摊开的田亩鱼鳞册上墨线勾勒的方寸之地。“岳父您瞧,”他的指尖落在沿湘水蜿蜒的一片狭长区块上,“这是去年冬里新添的三十亩水田,就在湾后头老梨树坡下头。连着三年风调雨顺,金光带着人将后山那片满是砾石的薄地,硬是挑走了碎石,填了塘泥,如今已是能种两季的好田了。”他语声沉稳平和,是医者惯有的清晰条理。册页上不仅用端正小楷注明了四至边界、亩数,旁边还用工笔细致勾勒了田地的形状,连田埂上几棵歪脖子柳树的位置都一一标清。
婉清一身月白素缎夹袄,鬓边簪了一小簇新摘的、米粒大小的金桂,幽香暗渡。她安静地倾听着,目光温顺地垂落在父亲盖着靛蓝蜡染布的膝盖位置,只有纤长的睫毛在烛光里偶尔不易察觉地颤动一下,泄露着心底的波涛。每当丈夫提到“金光”二字,她的指尖便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一方水绿湘绣帕子,那上面细密的缠枝莲纹路几乎要被她揉皱。
金光就立在傅鉴飞身后半步,高大魁梧的身躯在烛光里投下一片沉沉的影子,像一座沉默的山丘。他粗布短褂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呼吸也刻意放得轻缓悠长,唯恐惊扰了这份凝重的交接。他的目光黏在主人枯瘦的手指滑过的每一行字迹、每一个墨点上,仿佛要将那些冰冷的文字嚼碎了、吞下去,化进自己的骨血里。当傅鉴飞提及那三十亩新田的来历,他那双布满厚茧、指节粗大的手下意识地抬起,似乎又想起了奋力挥动铁镐、撬动巨石的日子。
董老板靠在宽大的梨木圈椅里,如同一张被岁月揉皱又极力抻平的旧宣纸。他枯槁的手指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指尖感受着墨痕的微微凸起,像在抚摸土地的肌理。他听得很仔细,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映照着烛火微弱的光芒,沉静如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只有当傅鉴飞说到榨油坊的收益,以及金光如何用盈余的桐油钱在镇上盘下一间临街的小铺面出租时,他那被海风和剧痛蚀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才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欣慰波纹。
“好…好…”董老板的声音很低,像从一口深井里传来,带着浓重的乡音气韵,“金光…是个…好伢子。”他微微喘息,枯瘦的手用力在轮椅扶手上撑了一下,仿佛要聚拢起全身残存的力量。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肃立的女儿、沉稳的女婿,最后长久地落在那个激动得微微颤抖的哑巴汉子身上。
一片沉寂笼罩下来,只有烛火被窗外溜进来的风拂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老了…骨头也朽了…”董老板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缓慢,带着沉甸甸的份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峰市的木坊…路远,事杂…老三手脚活络,也懂行里的关节…就交给他了,省得…他来回跑…受奔波劳碌之苦。”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金光,那里面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怀,有信任,也有一份沉重的托付。“金光…你的那片山场…就在榨油坊后头…土好,能栽油茶树…”他枯瘦的手费力地动了动,指向厅堂外隐约可见的榨油坊轮廓,“那个油坊…是你一滴汗摔八瓣…一石一木垒起来的…它就…是你的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婉清,那份父亲独有的柔和才真正浮现,“清儿…你是伯的亲骨肉…我名下的,这些湘水湾的田产、山场…除了分给你三哥的,伯都留给你…伯知道你心细…有鉴飞帮衬…伯…放心…”他喘了口气,目光最后落在傅鉴飞脸上,带着探询与最后的确认:“鉴飞…你看…这样定…可行?”
傅鉴飞微微欠身,姿态恭谨而沉稳:“岳父思虑周全,如此安排,甚好。”他含着温和的笑意,轻轻颔首,目光扫过金光和婉清。那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也是一道无形的桥梁,连接着董老板的意愿和儿女们的未来。
此时,金光如遭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双脚钉在原地。
董老板的话,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印在他心上最柔软也最不敢奢望的地方。
那油坊!每一根房梁,哪一根不是他亲手从深山里扛出来?哪一块青砖,不是他顶着烈日汗水摔成八瓣地夯实垒起?那沉重石碾的每一次碾压,哪一次不伴随着他粗重的喘息?他记得每一个寒夜守在滚烫灶膛前添柴的灼热,也记得每一个暴雨天爬上屋顶堵漏的惊惶。那不仅是几间房舍,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攥在手心里的根,是他用血汗浇灌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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