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初春,峰市这座倚江而生的古老码头,已在时代巨轮的碾压下发出阵阵不祥的呻吟。济仁堂这日清晨,与前百个清晨并无二致:沉郁药香如磐石般凝结于斗室之内,其厚重绵密,恰如药铺主人傅鉴飞的心境,浓得化不开,亦无处消散。他缓缓自后院踱入前堂。伙计金光早已垂手恭立,见主人身影,忙一抱拳,声调不高却清晰:“先生,今日候诊病家五位,帖子俱在案头。应煎方剂七帖,药材火候已依例备于灶上。”禀报完份内事宜,他便悄然退立一旁。
傅鉴飞目光掠过案头整齐的预约名帖,微微颔首,对馆内事务并未多问,转而以一种近乎自语的低沉口吻向金光发话:“金光,近日街面上……可有甚异动?吾观这峰市天光,一日黯淡过一日,竟难透出几分清明了。”
金光闻言,喉头微动似有迟疑,旋即躬身更低,声音压得几近耳语:“确是……有一桩变故,透着蹊跷。南街那‘仙客来’烟馆,悄无声息就换了招牌,东家也易了主。”
“哦?”傅鉴飞眉峰几不可察地微挑,此事确乎出乎所料。“原主是何老板吧?湖雷那位。盘踞此地经年,根基当非浅薄。”
“正是何老板。”金光神色亦带困惑,“前日便见他遣散人手,卷裹了细软行装,匆匆离了埠头。接手的,是个极面生的瘦长汉子,言语间腔调古怪。昨日有好事者探得,竟说是从三河坝那僻壤奔来的角色。”
“三河坝?”傅鉴飞轻声复述这三字,舌尖仿佛在掂量其分量,眉头也随之锁紧。湖雷的何老板,他偶然在绅商宴集上也曾见过,虽操持的是烟土腌臜营生,为人却自有一股江湖历练沉淀出的沉稳精明,于这峰市一隅,算得不大不小一号人物。若说厌倦了这门生意,意欲抽身引退,绝非怪事,只是如此突兀隐退,事前竟无半点风声走漏,则大有文章。“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傅鉴飞将手中那尚有余温的茶杯轻轻搁下,瓷盏中漾开的细微涟漪,仿佛映出他瞳仁深处锐利而深重的忧虑,“金光,”语带叮嘱,“你平日往来采买,更需留神些,留意这背后……莫要放过蛛丝马迹。”
傅鉴飞的忧心,绝非庸人自扰。峰市街巷的一缕风尘,看似微不足道,其背后延展的细丝,实已缠绕着大清帝国肌理深处正加速溃烂的巨大痈疽。到光绪年间,省垣广州府,早已沦为鸦片毒雾、人口贩卖、私盐贩运滋养下的畸形魔窟。其间势力盘根错节、尾大不掉者,首推打着“反清复明”旗号而啸聚百万之众的三合会诸支流。其堂口星罗棋布于市井街巷,各踞一方,割地为王。城中但凡涉足烟土交易、娼寮赌馆等暗渠财源之地,那幕幔之后,鲜少不见帮会投下的巨大暗影,一双无形的巨手早已悄然掌控。广州地近港澳,鸦片走私尤为这群魑魅魍魉滚烫不息的血脉钱根——峰市小小一间烟馆易主,不过是将这条庞大毒链上一细微末节的血色投影,放大后投射于这一隅码头罢了。
其时粤海擎印者,乃谭钟麟,以其干练老成着称的重臣声名主政。这位总督深知欲安省垣,必先清肃黑帮。其治下厉行整饬,布告煌煌:“凡有结盟拜会,煽惑愚民者,为首立斩,胁从充军烟瘴!”更有捕役专司侦缉“堂匪”、“会匪”,日夜追索。然而,官法倾泻的暴烈雷霆,却难撼动泥沼深处盘根错节的千年老藤。三合会体系严密如蛛网,层层包裹自护,堂口名称与地盘更是瞬息更迭、诡秘万变。官府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之下,偶有零枝碎叶被削落,但其腐朽根基非但不曾松动,反如死水下的湿滑藤蔓,纠缠愈深。更甚者,高压竟催生了帮会内部为争夺烟馆、码头这类黑金“肥缺”而起的血腥倾轧。
湖雷何老板的仓惶退场,这背后翻涌的阴翳,会不会正是源自这株盘曲绞杀老藤的一次内部震颤?
三河坝——这片江湖隐秘传说中被三合会诸多堂口奉为宗源之所的山野之地,其名于切口暗语中即喻“同门”之根。极有可能,一股以“三河坝”为旗号的势力,在这暗流涌动的帮派权力重整中占了上风,攫取了峰市这块地盘的利权。旧有的势力稍一退却,新的贪婪之手便亟不可待地从暗处探出,在官府铁腕扫荡的间隙,更快地攥紧更多藏污纳垢的生财门道,编织更为细密、更为坚固的暗黑网络。
傅鉴飞默然行至窗畔。春寒料峭时分,晨曦本应唤醒峰市长街沉睡的喧嚣生机。然而傅鉴飞极目望去,街巷幽深之处,却蒸腾着几分难以言表的沉闷之气。小贩沿街的吆喝声里,总裹挟着几丝刻意的绵长与拖沓;数个形貌陌生、眼神游离的汉子身影,恍若阴霾天气下投射的斑驳暗影,在不起眼的巷口倏然一闪,旋即隐没无踪。
他心下微凛。湖雷的何老板,昔日在那推杯换盏的场面上,也还勉强维系着几分“体面人”的矜持与自持,如今竟也被一股无形的巨大漩涡骤然吞噬,退场之仓促,几近于狼狈遁逃。此景何尝不是那个加速崩坏的泥沼之地,正贪婪吞噬岸边一切尚未沉没之物的先兆?连一份从容维持的体面退场,竟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傅鉴飞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冰凉的窗棂,木质纹理传递着窗外春寒的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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