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船前最后一刻,灾难发生了。汹涌的人潮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冲散了紧紧相握的手。辛夷被裹挟着推向舷梯,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小妹衣袖的触感。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回应她的只有更加鼎沸的哭嚎、咒骂,以及——那越来越近、震动心魄的炮火巨响。
她最终没有登上那艘船。
像无数被时代巨轮抛下的尘埃,她滞留在骤然空旷又骤然拥挤的港口,而后随着溃散的流民,漂洋过海,踏上那座同样惶惶不安的岛屿。
最初的时日,她蜷缩在基隆码头附近一间废弃的仓房里,怀里紧紧抱着一摞用油布仔细包好的信。寒冷和饥饿交替折磨着她,意识模糊时,常常产生幻觉:仿佛看见陆芥安坐在明亮的灯下,穿着飞行夹克,眉目专注,正给她写信。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她唯一的、实在的慰藉,是夹在信中唯一的一张明信片。那是他在英国时寄来的。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军装,外套随意敞着,脚蹬锃亮的马靴,手里拎着飞行风镜,正侧过头对着镜头笑。身后是广阔的绿茵机场和线条冷硬的战斗机,阳光耀眼,天空湛蓝,时光仿佛凝固在最为明亮灿烂的一刹那。
仓房外是陌生岛屿湿冷的风,炮火的余烬似乎仍在天边隐隐发红。辛夷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遍遍抚过照片上那人飞扬的眉眼,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早已破碎的、安宁的旧世界。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是生是死。她只知道,自己得活下去。带着这些信,这张照片,和那句她始终未曾读懂的外文,活下去。
寒风从窗棂的缝隙钻进来,像细小的冰针。辛夷蜷紧身子,试图留住怀中那点信件带来的虚幻暖意。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一声声,由远及近。她猛地惊醒,踉跄起身,哆嗦着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位陌生的青年,穿着半旧但整洁的长衫,眉眼温和。辛夷眼中瞬间亮起的光芒,在看清来人后,迅速黯淡下去,化为一片更深的空茫。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将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嘴角勉强牵起一个歉意的微笑。
“对不住,我认错人了。”声音沙哑。
青年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容爽朗:“你是辛夷姑娘吧?我在船上拾到一个包裹,绣着这名字,一路打听,才有人说这附近有位刚上岸的大陆姑娘,没想到真找着了。”他将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递过来。
辛夷怔住,认出那是登船前母亲拼命塞给她的细软,竟不知何时遗失在混乱中。她接过,入手微沉,打开一看,几件旧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甚至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
“我叫沈怀舟,家住不远处。衣裳是家母浆洗的,姑娘莫要嫌弃才好。”他解释着,语气自然。
辛夷低声道谢,声音堵在喉咙里。沈怀舟也未多言,点点头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迷蒙的雾气中。辛夷抱着失而复得的包袱站在门边,那上面残留的一点陌生善意,反而勾起了更深更锐利的孤独。家人的面庞,陆芥安的笑容,在寒风中愈发清晰,也愈发刺痛。
日子在生存的重压下缓缓推移。辛夷找到一份家教的工作,教一户商家的小女儿识字算术。薪水微薄,但她已学会将每一枚铜板攥出汗来。她心里揣着一团不肯熄灭的火:攒钱,买一张船票,回去。回那片战火纷飞的大陆,回到或许已无立足之地的“家”,去寻找那个生死未卜的人。
沈怀舟的模样在她忙碌而灰色的记忆里渐渐淡去。直到有一天,她在学生家的客厅里,再次见到了他。
“辛夷姑娘,又见面了。”他站起身,神色有些局促,“东家是我远房表亲。我……我并无他意,只是听说了你的境况。我妹妹的功课也确实需要人指点。”
他急急解释,生怕她误解这是施舍。辛夷看着他那双与小妹年纪相仿的胞妹好奇探过来的眼睛,到嘴边的拒绝,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需要这份工,而孩子无辜。
入冬后,岛上湿冷刺骨。一天傍晚,沈怀舟送来一对小小的黄铜手炉,炉身镂着鸳鸯,里头装了燃着的炭饼和檀香末。
“屋里潮冷,这个暖和一些。”他将手炉放在桌上,袅袅白烟升起,带着沉稳的檀香气,竟真的驱散了几分寒意。
辛夷裹着薄毯,望着那缕青烟,忽然问:“沈先生,北边……有消息吗?”
沈怀舟沉默了片刻。窗外是海岛迷茫的夜色,他的声音也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传来:“局势……很不好。许多地方,怕是已经……沦陷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辛夷心上。她猛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肩膀微微抖动,没有哭声。
沈怀舟站在原地,看着那在檀香暖烟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影,终是无声地退了出去。
在岛上的第二个除夕夜,沈怀舟来请她去家里吃顿团圆饭。辛夷望着窗外零星炸开的、不属于她的热闹烟花,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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