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下，宫门近在咫尺。
天子使臣巡狩天下，各诸侯国国君必须于宫门亲迎；若天子亲至，国君需于城郊三十里外亲迎。嬴无垢虽然狂傲，但心智一流，血洗宗亲和重臣，也是为了稳固王位而不择手段，并非存心作死。他早早立于宫门之下，率百官相迎。主官被诛杀的，副手代理其职；不愿出门的，不问缘由，直接诛九族。所有官员全员到场，盛况空前，远超嬴景治丧的时候。
宫门泛着冷冽光，三百玄甲卫以戟叩地三响，声浪如潮水般漫过九重玉阶。嬴无垢走出几步，站在大道中央，以薄薄一层麻衣罩住官服，腰间不挂宝剑，佩戴玉玦，以迎合诸侯面天子时“剑去鸣玉”的古礼。
车驾碾过御道，玄秦百官匍匐，黑红色官袍如血浪翻卷。
昊仪手持八寸青铜钺节，踏出马车。他失去了一只手臂，单手居然也拿得那样稳稳当当。公孙名随后捧出的鎏金虎符，代表他可以凭此调动玄秦兵马——其实早已经调不动了，只是象征性的流程；他用节杖上的五色丝绦拂过嬴无垢的冠冕，完成大周王室“五色绶束诸侯”的礼仪。
“臣，嬴姓无垢，恭问圣安。”
嬴无垢重重叩在石板上，三跪九叩，每个动作都非常精准，但僵硬而生涩。
“圣躬安！玄秦国君接旨。”
本已起身的嬴无垢只好又跪了下去，身后百官哗啦啦如麦浪一般跪倒。
公孙名口齿伶俐，双手健全，便于展开圣旨，便由他代为诵读。
“上谕：
朕绍天明命，抚御万方。惟尔玄秦，屏藩西陲，嬴氏世笃忠贞。今特遣使持节，宣朕德意。
尔当恪守《周礼·大宗伯》之制，四时祭祀必诚必敬。今赐青圭一、赤璋二，用彰尔国春禘秋尝之勤。太庙享殿可增鸱吻三对，以表殊荣。
又闻尔国泾水之畔新垦良田，朕心甚慰。赐《豳风》竹简十二卷，望尔体察农时。另赐司农寺精制耒耜百具，可分发各地农官。
另赐通关铜鱼符十对，凡持此符商队，各关津不得留难。
恩赏如仪：玄纁五匹；宫悬乐一架，减黄钟、大吕二律；稷官二十人，精通《上农》。
钦惟尔尚克钦承，永保西土。”
嬴无垢心生疑惑，原来以为昊仪是来教训人的，没曾想只字不提，还有安抚和嘉奖的意图，难道天子真的未卜先知，还是在极力拉拢？亦或是，有什么事情等着他出大力？
不过有这么一道旨意，相当于他这个新君得到了大周天子的正式认可，对他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这些担忧可以暂时放下。
“臣嬴无垢，谨遵上谕。”
嬴无垢起身，从公孙名手上接过圣旨。
“请两位上差移步，大殿就不用去了，礼制严苛，说什么话都不方便。我们随便找个地方，烫几壶热酒，吃点玄秦独有的佳肴，岂不美哉？”
“极好，极好。”昊仪笑道，“下臣不爱美人，不贪金银，唯独提到吃字，就迈不开步子。”
“那好，客随主便。”公孙名也附和道，“一切听大王安排。”
嬴无垢亲自上前领路，把他们带到一处偏殿。
“这是先王秘密议事的地方，除了三五个心腹铁卫，没有人能进来。”嬴无垢邀请二人落座，“天子有什么命令，不妨直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昊仪笑道，“大王如此聪慧，令臣等自惭形秽。”
“那是，”公孙名在一边说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嬴无垢微笑颔首，等着他们开条件。
“我这条手臂，折在熊崇手里；而大王要的龙髓玺，应该被他的徒弟顾承章据为己有。苍楚和王畿相距甚远，我等鞭长莫及，但和玄秦却是一衣带水的邻居。”昊仪说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嬴无垢。
“尊使的意思，要本王出兵苍楚？”嬴无垢叹息道，“不是不愿意出力，而是苍楚太大，大约是玄秦的两倍有余，战略纵深足够。和这样的诸侯国开战，风险远远高于天子东出讨伐天齐。你们应该知道，就在前几个月，我禁军精锐黑龙骑，大部分都折在苍楚屈云歌手中了。还有就是，我父王新丧，正在国丧期间，也不宜对外用兵。”
昊仪微笑道，“大王多虑了。引发两大诸侯国国战，非天子之意。下臣在想，能不能除掉熊崇和顾承章，仅此而已。大王不妨这样想，除掉熊崇，不仅削弱苍楚实力，而且您身边的徐卢生和陆天枭几乎可以横扫修行界，您也可以安坐宫中；杀了顾承章，您可以得到龙髓玺，掌控骊山龙脉之力。这一石三鸟的事情，还是争取一下比较好。”
嬴无垢叹了口气。这件事，他不是不想做，而是觉得自己有心无力。面对顾承章，他本来可以直接碾压的，却连连受挫，导致他现在对这个人有些忌惮。熊崇就不用说了，对面坐着的昊仪就很有发言权，根本没人干得过。
昊仪看出了嬴无垢的为难，提醒道，“依大王对苍楚的了解，应该知道，苍楚国君芈炫极其好色，膝下美人无数。最得宠爱的，当属夏淑姐妹。熊崇可是当面直斥二人为妖妃，恳求芈炫将其赐死，早就结仇了。大王，温柔刀最是锋利，何不从这方面想想办法？能杀熊崇的，大约只有芈炫一人而已。”
“温柔刀。”嬴无垢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确实锋利。只是，芈炫那老狐狸，对熊崇还是倚重的。单凭枕边风，怕难以撼动分毫，更遑论取其性命。”
昊仪端起桌上的烈酒，呷了一口，辛辣入喉，残臂断口处的肌肉似乎都随之抽搐了一下。
“风，自然吹不倒大树。但大树若从根上朽了，一阵微风也能让它轰然倒塌。熊崇刚直，得罪的可不止夏淑姐妹。比如令尹孙成璧，有没有对他不满？其他的巫祝，就没有一个人像取而代之？人心嘛，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嬴无垢点点头，“和这些人取得联系倒是不难，成与不成，本王没有把握。”
昊仪和公孙名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嘴上连连称是。三人举杯相庆，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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