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顾承章在残酒混合艾叶的气息里苏醒。油灯将熄未熄的火星悬在铜盏边缘，他小心翼翼地扯开身上的破被子，想看清腿上的伤势。
床不甚牢固，他这一动，陈旧木床立即发出濒死般的呻吟，把守在一边的许老四惊醒了。
“醒了？阎王爷不收你呐？”许老四揉着惺忪的睡眼，“醒了就好，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探探你的鼻子又还在喘气，命硬得很。”
“多谢老伯。麻烦您把灯移过来一点，我要看看伤口。”
许老四把油灯挑大了些，扶他坐起来，把灯放在腿边。
顾承章深吸一口气，定睛看去，渗出的血已经变成黑色的血块。他长舒一口气，这说明伤口缝合严密，已经不会大出血。
他缓缓地躺下来，对许老四轻声说道，“多谢老伯，这伤没问题了。您老安心睡吧。”
“你还睡得着吗？要是疼得睡不着，老汉陪你说会话。”
“不疼了。能睡。老伯只管安心睡吧。”
“嗯。”许老四吹熄了灯，放心地回去睡了。他是个踏实的庄稼汉，不久后便鼾声四起。
顾承章闭着眼，灵萱和熊崇的身影老在面前晃。要是小师妹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还好啊，还好她看不见。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伤口的疼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许老四的鼾声立刻轻了不少。
顾承章怕再度惊醒他，把被角咬在嘴里。
痛苦源源不断传来，没办法的他只好尝试运转真元，默诵心法，希望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稀薄的真元在丹田飘荡，顾承章无法将其凝聚。尝试多次之后，一股热气从丹田升起，与真元混合，慢慢凝聚。
顾承章也不知道这股热气是什么，以真元为引导，将其引向奇经八脉。
顾承章把渗血的被角往嘴里又塞了塞，木床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里，他分明听见自己骨骼在发出细密的震颤。那团盘踞在丹田的热流正顺着脊椎和四肢攀爬，每寸经脉都像被灌进滚烫的铁砂。
和以往真元运行不同，这次热气的运转过于流畅，比不受伤的时候要快速许多。不到半炷香，这股热气就流转了一周天。
他不知道，这是叶孤鸿为他开脉的结果。
许老四的鼾声突然变得刺耳，他这才惊觉自己连三十步外灶台灰烬坍塌的动静都听得真切。油灯明明早已熄灭，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床脚的虫子正在啃食木板。
这诡异的知觉让他胃部抽搐，喉头涌上腥甜。
伤口的剧痛忽然有了形状。那热流在督脉二脉处分成千百股细丝，有的钻进骨髓深处啃噬，有的沿着血管壁游走。他死死咬住棉絮，冷汗打湿了被子，伤口处的肉似乎在突突直跳。
他很想看看伤口有没有在流血，但又不忍叫醒许老四点灯。管他呢，反正不会死。顾承章作如是想，再运转几个周天试试。
顾承章摒弃一切杂念，开始入定。热气遍布全身，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稀薄的天地元气随着他的呼吸吐纳缓缓进入他的丹田，真元渐起。
剧痛逐渐消退，顾承章的掌心多了道蜿蜒的金线，从劳宫穴直透腕骨，在血肉的覆盖下肉眼难辨。他微微蜷缩手指，骨节传出弓弦绷紧般的轻响，先前枯竭的真元与暖流熔为一体，不辨你我。
东方微微发白的时候，他终于沉沉睡去。
“他尿床了吗？”老妇人看着一地的不明液体，皱起眉头。
“胡说！那么大个人，怎么会尿床？”
“那这些是什么？”老妇人指着床下的液体问道。
许老四把她拉了出来，挠着头皮说道，“我也不知道。就算尿了，你也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说了很丢脸的！”
“噢。”老妇人明白了，“我不说。待会，你把被褥拿出来晒晒。不然晚上怎么睡？”
“晓得了。我饿了，快去弄点吃的。待会我要去放羊。”
“他的要做吗？”
“做。昨晚他睡得不错，做好了喊起来吃。”
乡下人的女人很勤快，尤其是这些干了一辈子活的妇人，生火、烧水、和面，不多时，两碗碗朴实无华的面条就端了上来，下面闷了一点猪油，撒点盐，汤上飘着几颗葱花。
顾承章在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面前，黑雾弥漫，一只硕大无比的龙头从深渊中探出，两眼如同王宫前巨大的灯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接着张开血盆大口，朝他一口咬过来。
正避无可避之际，“小伙子？小伙子？”
顾承章被惊醒，身体猛地缩了一下。
许老四一手端着面，一只手在摇晃他。
许老四看到他脸上的惊恐，非常不好意思，讪笑道，“吓到你了？起来吃面。”
顾承章这才回过神来，一擦脸，手上全是汗。“老伯，能不能帮我弄条毛巾来，擦擦脸。”
“忘了，等着。”
许老四打了盆热水，毛巾绞干递给他。
顾承章擦完脸，把面条狼吞虎咽吃完，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
许老四站在边上感慨，年轻就是好啊，吃什么都好吃。伤成感觉啥事没有，换自己早死了。
帮他换了一套粗布衣裳，湿透的被褥晾在外面，许老四夫妻都去外面干活，把顾承章留在家里。趁布条和血肉没有粘黏，他小心地解开止血绑带，把伤口露出来，撒上一把艾叶灰。虽然还有血水渗出，但已经没有大碍了。
一定要报答许老四，可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符箓用完了，短剑断了，银子也没有，除了这条烂命，自己真是一无所有。
等伤愈了再说吧，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他闭上眼睛，继续调息。这里过于平静了，只有零零散散几户清苦人家。即便是土匪，也不屑于来这种地方打劫，完全没有油水。
转眼到了中午，许老四夫妇回来，一边做饭，一边唠家常。那个劁猪的男人也偷偷摸摸过来了，看到顾承章稳稳当当坐在屋里，心下踏实不少。要是两刀把人劁死了，下半辈子良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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