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明白,定当竭尽所能。”
“不是竭尽所能。”
冬至纠正道,“是万无一失。”
张迁低头:“是。”
说完,冬至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值房里静了很久。
有人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丙一看着那紧闭的窗,耳中仍是嗡鸣,心里却像被那关窗的“咔哒”一声,轻轻叩了一下。
那一声太轻,太干脆,像很多年前,他还没被选为聆风者时,冬夜缩在炕上,母亲为隔开屋外不知名的嚎叫与冻死人的北风,用身子顶上门闩时,发出的那一声闷响。
一样的……
——
冬至的影子,落在宫道上的时辰、长度,几乎分毫不差。
偶尔去太医署或内务府,与人交谈的内容也滴水不漏,多是公务往来。
唯一让丙一觉得些许异样的,是冬至对“飞鸟折损”一事的处理。
各队报上来的飞鸟折损数目,触目惊心。
近一月竟损了三成有余,且多是训练有素的成年信鸽与鹞鹰。
折损报告在总枢案头堆起小小一叠,有激愤的领首私下议论,说该联名上书,请旨剿杀宫中那些越来越猖獗的玄鸮。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冬至耳中。
次日的例会上,冬至没有发怒,只是将那份联名请剿的草稿放在案上,用镇纸压平,然后抬眼看向众人。
“陛下日理万机,北境军报、江南税赋、春耕水利,哪一桩不是关乎国本?”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可值房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此等驯养琐事、禽鸟纷争,也值得写成奏本,扰了陛下清静?”
无人敢应声。
“鸟死了,是人没养好。”
冬至拿起那份草稿,就着炭盆的火苗点燃一角。
“驱不了猛禽,就想法子让鸟飞得更快、更高,或换个时辰、路线飞。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
他雷厉风行地调整了各队的传信时辰、路线,甚至重新调配了驯鸟人。
飞鸟的哀鸣与坠影,确乎稀疏了些许,但每逢朔望,那抹不详的玄色仍会准时掠过训鸟场的上空,像一道抹不去的批注。
——
这点异样,是在一日后消逝的。
那日他奉命往总枢送东宫的日常监听摘要,在值房外候传时,听见冬至正与心腹低声说话。
门未关严,一线缝隙漏出声音。
“……玄鸮爱扑,就让它扑。咱们的鸟,避着点飞便是。真避不过,折了,也是命数。”
那心腹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太低,张迁只听清冬至接下来的半句:
“……但这话,绝不能从咱们嘴里说出去。咱们这才新上任,免得陛下觉得咱家办事不利。陛下若问,便是‘天寒损耗,已竭力补驯’。明白么?”
“属下明白。”
冬公公,也不过是个有点私心的人。
冬至还有个习惯:
对聆风者说话时,若距离不远,他会自然而然地稍侧过脸,不将气息直接喷向对方耳孔。
交代任务时,语速平稳,用词简练,绝少重复。
若有聆风者因病或因伤耳力临时不稳,上报给他,他不会追问细节,只会批一句:
“准休三日,换乙队顶上。”
若有抚恤事宜,他批复的速度总是最快。
最让丙一震撼的是一次交接。
一名老聆风者因长期耳疾恶化,不得不请退,情绪低落。
冬至在值房单独见他。
丙一恰好来报,在门外听见。
他听不见冬至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到那老者的哽咽,和最后冬至一句稍高、却依旧平稳的话:
“……你的耳朵,是为朝廷听聋的。朝廷养你老,天经地义。回去安心养着,每月米粮银钱,总枢会派人送到家。”
门开时,老者眼睛通红,却挺直了背脊,对冬至深深一揖。
冬至只是点了点头,对丙一手中的文书抬了抬下巴:“放案上吧。”
丙一放下文书,垂首退出。
走出值房,冷风一激,那点因目睹温情而升起的恍惚暖意瞬间散尽。
他刚刚见证了一种足以收买人心的“好”,而他的使命,正是监听这“好”的源头。
他背叛的,或许不仅是某个人,而是这群挣扎求存的同类,所能期盼的、最后一点像人的对待。
寒风穿过宫道,卷起地面的浮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丙一沿着墙根的阴影往回走,脚步落在地上,几乎听不见声音——这是他多年练就的本能。
路过训鸟场的矮墙时,他下意识地侧耳。
里面很安静,只有新补的幼鸟在棚里发出稚嫩的“啾啾”声。
它们还未学会恐惧那道玄色的掠影,也尚未被赋予传递秘密的使命。
而高处的夜空,一片厚重的云缓缓移开,露出了后面苍白的、半缺的月亮。
月光冷冷地洒下来,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照亮了远处值房窗棂上,那一层越结越厚的、剔透的霜。
霜夜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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