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棵老梨树,春日里开一树雪白的花。
她每日晨起练剑,午后在檐下读书,黄昏时便坐在梨树下,看夕阳把白墙黛瓦染成暖金色。
梦里,萦舟没有被禁锢在华清宫。
她们依然能在海棠树下共读,在书页间用手指勾勒彼此掌心的纹路。
萦舟鼻侧那粒红痣,在透过叶隙的阳光下,会变成一滴温柔的、永不坠落的朱砂泪。
没有高墙,没有“不归人”,她们谈论的永远是下一本要共读的书,下一个要偷偷溜出宫去听的戏。
她们的笑声惊起了草叶间的蚱蜢,也惊动了……梦里那轮过于圆满、纹丝不动的太阳。
她并未去搏虎。
她仍是那个会为一句“笼中雀”而愤懑,却最终在父皇的威仪与“死人堆里刨”的冰冷现实前,失语退缩的宁安公主。
她捧着那卷承载天真的帛书,回到了锦簇丛中,继续做一只被精心饲养、偶尔被允许发出几声清脆鸣叫的雀鸟。
梦里甚至还有柳先生。
他的小院里没有那么多猫,只有茉莉懒洋洋地晒太阳。
他依然不识字,但会指着《玄令国风物考》上的图画,凭着惊人的直觉,给她讲些似是而非却又引人入胜的海外奇谈。
随他一起的还有位小公子,带来一篮子沾着泥土清香的草药,和柳先生讨论哪种兰草更耐寒,空气里满是干净的草木气。
一切都很慢,很暖,像泡在温吞吞的蜜水里。
梦里还有一个总是背对着她的人,坐在梨树下的石凳上时而抚琴,时而吹箫。
琴声泠泠,像山涧流过青石。
箫声孤直清越,如鹤唳破云,只寥寥数音,便知吹箫者心境,远非抚琴时可及。
她想看清那人的脸,却总隔着一层薄雾。
忽然起风了,天光被抽走,蜜色褪成铁灰。
箫声退去。
她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萦舟温暖的手,而是一只冰冷精致的琉璃瓶。
瓶身剔透,里面蜷缩着一尾小小的、鳞片黯淡的金鱼,正翕动着嘴,无声地吞吐着梦境粘稠的空气。
“要打碎它。”
一个声音在心底说,像她自己的,又像隔着水传来,
“打碎了,才能呼吸。”
她举起手,用力将琉璃瓶掷向脚下坚硬的土地——
“啪!”
瓶身碎了一地,小红鱼在碎琉璃间徒劳地张合着嘴。
水淌得到处都是,浸湿了裙摆,凉意透骨。
她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指尖,血珠渗出来,落在水中漾开淡淡的红。
她忽然觉得这场景熟悉得可怕——不是在梦里,是在更久远的某处,她也曾这样蹲着,看着什么碎裂开来。
父皇莫测的眼,太子哥哥苍白的脸,父后静立远眺的背影,甚至……还有梨香苑那模糊的侧影。
最后一片最大的碎片里,是她自己,倒在虎爪之下,血浸沙土,而高台之上,玄衣只是微微倾身,仿佛在欣赏一幅略显血腥的画卷。
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就在意识也要随着碎片一同消散时,一缕清苦的梨花香,穿透梦境的混沌,轻轻缠绕住她下坠的神魂。
她醒了。
不是梦中那棵老梨树的花香,是带着药气的,浸透了某种漫长孤寂的味道。
——
眼皮沉重如坠石,缓缓掀开一线。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漱玉斋。
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软与钝痛,尤其是左肩,被厚厚包扎的地方,传来持续不断的痛楚。
像身体被碾碎,一片片,又被重新拼装。
帐顶绣着的海棠纹样在光影里摇曳。
像是要下雪,又像是雪刚停。
她试着动了动左手——肩膀处传来撕裂般的钝痛,让她闷哼一声。
想起来了。
她真的从虎口下挣出了一条命,也挣来了父皇那句“既有此志,便去笼中徒手搏虎,赢了,孤许你上奏”之后的“资格”?
兽笼。
猛虎。
飞溅的血与雪。
还有父皇那句:“现在,他们怕你了。”
用半条命,换来了一个“上奏”的资格。
一道从左额角斜划至下颌的疤,一只永久失聪的左耳,还有更多……
这就是代价。
她缓慢地侧过头,看向窗外。
“……四季梨。”
廊下枝叶青翠,点缀着莹白。
带着雪,入冬了。
春翎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小心翼翼。
“殿下!您可算醒了!”
“您昏迷了月余!太医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她掀开纱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眼圈有些红,循着宁安的视线看向窗外,
“殿下昏睡时,太子殿下命人从公主府移来的。说是……殿下醒来若看见,或许会欢喜些。”
春翎放下药,扶她坐起,在她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
先递过温水。
喉咙有些过于干涩,痛。
宁安饮下,嗓子好多了,看着窗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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