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夜宴之后的郭从谦,生活似乎并未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旧是那个每日清晨准时出现在偏庑、抱着琵琶垂手侍立的青袍伶人。李存勖也并未因那一夜的酣畅而日日召他合奏起舞,大部分时间,郭从谦依旧是背景里一段适时响起的、令人舒心的旋律。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那层无形的、隔在帝王与伶人之间的尊卑屏障,因那一夜的笛声与舞步,被悄然蚀薄了几分。李存勖看他时,目光中少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多了些如看待一件趁手、且颇有趣味的玩物般的随意与……亲近。
这种“亲近”,起初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
奏乐间歇,李存勖偶尔会随口问及他对某段新排宫廷乐舞的看法,或是某地新贡乐曲的风味如何。郭从谦总是极其谨慎地,从纯粹技艺或地方特色的角度,给出简短而中肯的回答,绝不涉及任何人事评价或好恶倾向。李存勖有时听罢,会不置可否地“嗯”一声,有时则会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也不再深究。
渐渐地,问题开始超出了“乐”的范畴。
一日,李存勖批阅奏章至午后,显是遇到了烦难之事,眉头紧锁,将一份奏折掷于案上,对侍立一旁的枢密副使沉声道:“山南道请求追加去岁平吴将士的额外赏赐,言辞颇为急切,列举功绩,言若不厚赏,恐寒将士之心。依卿之见,此奏当如何批复?”
那枢密副使是沙陀旧将出身,性情直率,当即抱拳道:“陛下!秦王麾下将士平吴确有大功,然去岁封赏已极为丰厚,远超旧例。如今国家初定,百废待兴,北疆、河东处处需钱粮,岂可因一方请赏便随意加码?依臣之见,当温言抚慰,言明朝廷难处,赏赐之事,容后再议。”
李存勖沉吟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目光却有些飘忽,似乎并未完全听进去。他的视线扫过殿角,落在了正低头调弄琵琶弦的郭从谦身上。忽然,他像是随口闲聊般,漫不经心地问道:“从谦,你虽是伶人,但也曾漂泊江湖,见识过些民间疾苦。依你看,这赏罚之事,是该从严,还是该从宽?是当下的安稳要紧,还是长远的人心要紧?”
这问题如同惊雷,在安静的殿中炸响!不仅那枢密副使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郭从谦,就连殿内其他侍立的内侍,也都瞬间屏住了呼吸,冷汗涔涔。
一个伶人,卑贱之躯,何德何能,竟被天子垂询军国赏罚之事?!这简直是荒谬绝伦,僭越至极!
郭从谦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抱着琵琶的手一抖,差点将琴摔在地上。他慌忙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因极度恐惧而颤抖变调:“陛……陛下!奴才……奴才卑贱无知,只知伺候丝竹,于军国大事一窍不通!此等社稷重务,自有陛下圣心独断、诸位大人殚精竭虑,奴才……奴才岂敢妄言!陛下折煞奴才了!”
他伏在地上,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浑身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知道,这个问题,答与不答,都是错!答了,无论说什么,都是干预朝政,死路一条!不答,便是抗旨不遵,同样是死!
李存勖看着他这副吓得几乎要晕过去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古怪,并非震怒,反而似乎带着一丝……玩味与探究?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殿内空气几乎凝固成冰时,才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听不出喜怒。
“罢了,瞧把你吓的。朕不过随口一问,你既不懂,便罢了。”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起来吧,继续调你的弦。”
郭从谦如蒙大赦,却依旧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在身旁内侍隐晦的搀扶下,才勉强起身,重新抱着琵琶,退回角落。他的手指冰凉,仍在不住地细微颤抖,方才那短短一瞬,他仿佛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那枢密副使脸色铁青,显然对陛下如此“儿戏”地对待军国大事感到极度不满与不安,但也不敢多言,只得将话题重新拉回赏赐之事上。最终,李存勖似乎采纳了他的意见,批示“酌情抚慰,赏赐容缓”。
然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了一条缝隙,便再难轻易合拢。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李存勖似乎“尝到了甜头”,或者说,找到了一种新的、打破朝堂沉闷氛围的“游戏”。他不再总是询问那些过于敏感的核心政务,而是开始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或属于帝王私人感受的事情上,询问郭从谦的看法。
比如,某地贡上的新茶滋味如何,与旧贡相比有何特色?(郭从谦战战兢兢,只从茶叶外形、香气、口感回甘等纯感官角度描述,绝口不提产地、贡额等敏感信息。)
比如,新排演的一出戏,情节是否引人入胜,角色塑造是否鲜明?(郭从谦从戏剧结构、人物刻画、表演技巧方面谨慎评价,绝不涉及任何可能隐喻时政或人物的内容。)
甚至,有一次李存勖看着镜中自己新增的白发,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问:“从谦,你看朕是不是老了?” 郭从谦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叩首,言陛下“天威日盛,精神矍铄”,并引用古曲中赞美圣主贤君的典故,将话题牢牢固定在“音乐颂圣”的安全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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