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被询问,郭从谦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他将胡师傅的“藏拙守愚”与苏舜卿的“谨言慎行”发挥到了极致。他永远只回答自己“可能知道”的、最表层、最技术性的部分,并且一定以“奴才愚见”、“陛下圣明”、“此等大事非奴才所能知”作为开头或结尾,时刻提醒着自己的身份界限。他的回答往往简短、模糊、不涉实质,甚至有时刻意表现得有些“愚钝”,以确保自己不会给出任何可能被解读出深层含义或立场的意见。
他敏锐地察觉到,李存勖似乎并非真的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高明的治国方略或真知灼见。陛下更像是在享受这种打破常规的“咨询”过程本身——一种脱离沉重朝政框架的、带有某种恶作剧般快感的轻松互动。或许,也是在对那些一本正经、时常争论不休的朝臣们,进行一种无声的、略带嘲讽的疏离。
但即便如此,郭从谦的处境也日益危险。每一次“垂询”,都是对他“本分”的挑战,都在无形中抬高他在某些人眼中的“地位”,也都在为他树敌。
慕容芷很快得知了这些情况。她的担忧日益加深。陛下对郭从谦的这种“超规格”待遇,已经不仅仅是艺术上的赏识,开始隐隐触及权力的边缘。这绝非吉兆。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偶然”出现在紫宸殿,或送些汤水点心,或与李存勖谈论皇子功课、后宫琐事,巧妙地打断那些可能越界的对话,并总是以温和而坚定的态度,重申“伶人当以技艺侍君,朝政自有公卿”的原则。李存勖对她这些举动心知肚明,多数时候只是笑笑,并不反驳,但也未曾明确制止对郭从谦的“询问”。
朝堂之上,暗流更加汹涌。一些清流文臣已风闻此事,虽未拿到确凿证据,但已对天子“近伶人而疏贤臣”的苗头深感忧虑,奏疏中开始出现“亲贤臣,远小人”、“勿以娱戏怠政”之类的规谏。一些与郭从谦有过节,或嫉妒其得宠的宦官、伶人,则开始暗中散布流言,说他“恃宠而骄”、“窥探圣意”、“干预国事”。
郭从谦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原本因御前生活而稍显丰润些的脸颊,又迅速消瘦下去,眼底时常带着血丝。他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奏乐和回应陛下的问话,几乎不再开口。他断绝了与外界一切不必要的联系,连对苏舜卿的暗中接济,也因害怕被人抓住把柄而变得更加隐秘和艰难。
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越来越窄、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的钢丝上。李存勖一时兴起的“游戏”,可能随时会结束,或者因某次他不慎的回答而演变成真正的灾祸。而他,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力量,全凭那份如履薄冰的谨慎和一点尚未耗尽的运气在苦苦支撑。
他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反复练习那些最能让人宁心静气、却也最不易出错的古老曲调。琵琶声在狭小的配殿内幽幽回响,不再是抒发情感的媒介,而成了一种自我催眠、强迫冷静的工具。
僭越之始,往往起于微末。郭从谦这个被偶然推到权力边缘的伶人,正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一场他完全无法掌控、也根本不想参与的危险游戏之中。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保持清醒,在那根越来越细、越来越摇晃的钢丝上,努力维持平衡,祈求不要在任何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中,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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