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刚过，扬岭生产队的土坯墙还凝着湿冷的潮气，知青点的煤油灯却已亮得刺眼。
记工员陈会计踩着泥水印子走进来，把厚厚的《社员工分登记簿》往八仙桌上一放，蓝布封皮上的浆糊还粘着草屑：“本月工分汇总好了，大伙儿看看有没有差错，明早要张榜公布。”
赵红兵最先凑过去，粗粝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突然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缩回手。
他抓起登记簿狠狠摔在桌上，塑料皮的边角磕在桌棱上发出脆响：“凭什么？柏羽一天 12 分工，我们下地干苦力才 8 分！这标兵工分是给他一个人评的？”
登记簿摊开的那页上，“柏羽 育种科研 12 分 / 天” 的字迹被红笔圈得醒目，旁边赵红兵的名字后赫然写着 “田间耕作 8 分 / 天”。
同屋的三个知青立刻围拢过来，来自天津的高磊扒着桌沿嚷嚷：“就是！他天天蹲棚里晒太阳，我们在地里薅草薅得腰都直不起来，工分反倒差一截！”
另一个知青李响摸着手上的茧子附和：“去年割麦我手上全是泡，年终评工分也才给 9 分，这也太不公平了！”
柏羽刚从育种棚回来，裤脚还沾着湿泥，闻言只是笑着擦了擦手。
他知道这股怨气早有苗头，自从队长李建国按照公社 “技术人员标兵工分” 的规矩，给他定了 12 分的日工分，知青点就总有人私下嘀咕。
“别急着发火，” 他拿起登记簿轻轻抚平褶皱，“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的‘活’，看完再评理不迟。”
育种棚的塑料布被暮色染成橘红，掀开棉门帘的瞬间，湿热的气息夹杂着玉米的清香扑面而来。
柏羽提着马灯照向苗床，光柱里的 “扬岭 1 号” 玉米苗长得齐腰高，叶片宽得能盖住手掌，顶端的雄穗已经抽出淡紫色的花丝。
“你们摸摸这籽粒。” 他摘下一个灌浆的果穗，剥开苞叶，饱满的玉米粒像珍珠似的挤在一起，“往年的老品种千粒重才 200 克，这个能到 300 克，增产 35% 是县农科所的技术员测过的。”
赵红兵的手顿在半空，他想起春播时帮柏羽搭棚的情景，那时这些幼苗还只有手指高，柏羽却天天守在这里，夜里还要起来三四次记录温湿度。
高磊凑过来数着果穗上的行数，小声道：“这要是真能多收三成，全队分红得涨不少。”
柏羽点点头：“去年全队分粮，一分工值两毛一，今年这品种收下来，至少能到三毛，你们的 8 分工实际能多换不少钱。”
顺着田埂往工具棚走时，远处传来改良播种机的金属碰撞声。
陈俊英正给机器上润滑油，见他们过来，立刻拉开架势演示：“红兵哥你看，这可调式排种盘是柏羽哥照着手册改的，以前四个人一天种两亩地，现在一人一天能种一亩半，春播时你们少熬了多少通宵？”
机器的铁轮上还沾着前几天试播的泥土，齿轮咬合处打磨得光滑发亮。
赵红兵蹲下身，指尖划过排种盘上均匀的圆孔，突然想起春播时自己掌犁，一天下来肩膀被磨得出血的滋味。
那时柏羽带着陈俊英调试机器，连续三天没睡囫囵觉，最后硬是让播种效率翻了三倍，队里才提前完成了播种任务。
队长李建国正好巡夜路过，听说工分的事，当即蹲在田埂上算账：“往年玉米亩产三百斤，今年按四百斤算，全队两百亩地多收两万斤。这部分增产的粮食折算成工分，够给柏羽发两年的 12 分，根本不占大伙儿的基础工分。”
他从烟袋里掏出烟丝，“而且公社早有规矩，农机员、农技员能评标兵工分，学懂技术的还能额外加分。”
柏羽趁机拿出早就画好的方案：“我提议成立科研小组，育种、农机改良分开记账，每次成果折算的工分张榜公示，谁愿意学技术都能来，学会一项就加 1 分工。”
马灯的光落在方案纸上，“比如俊英现在能独立修播种机，下月起就给他按 10 分工算。”
赵红兵的脸慢慢红了，他想起前几天帮苏家扛柴火时，苏大叔说柏羽为了选玉米种，开春跑了六个公社换种子，脚上磨起的水泡挑破了好几次。
高磊挠着头笑了：“早说有这门道，我也不想天天弯腰薅草了。”
李建国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这方案我同意，明天社员大会上议一议，就按标兵工分的规矩来。”
三天后的清晨，赵红兵揣着两个煮鸡蛋找到育种棚时，柏羽正在给玉米苗测株高。
露珠顺着玉米叶滑下来，滴在他的草帽上。
“柏羽哥，” 赵红兵把鸡蛋往他手里塞，耳根还泛着红，“我想通了，这技术活确实比干苦力金贵。我有力气，能帮你抬机器、翻育种土，你教教我呗？”
柏羽接过鸡蛋，壳上还带着余温。
他从木箱里翻出一本旧笔记本，上面画着简易的农机草图：“先从认零件开始，这是齿轮传动原理，你先看看，不懂的随时问。”
赵红兵捧着笔记本，指尖划过纸上的线条，突然想起春播时播种机轰鸣着前进的样子，那时他只觉得机器神奇，现在才明白这神奇背后全是学问。
知青点的煤油灯从此亮得更晚了。
赵红兵跟着陈俊英拆洗播种机零件，高磊帮着记录玉米生长数据，李响则学会了调试育种棚的温度表。
有天夜里，柏羽翻出苏晓梅寄来的信，上面画着农机学校的教学图纸，赵红兵凑过来看得入神：“等晓梅姐回来，咱们是不是能造自己的拖拉机？”
柏羽笑着点头，窗外的月光洒在他们手中的图纸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星光。
秋收前的最后一次工分公示，科研小组的名字后面都标着额外的加分。
赵红兵看着自己 “10 分 + 1 分技术补贴” 的记录，突然觉得手上的老茧都有了新意义。
他往育种棚走去，远远看见柏羽正和社员们商量扩大种植面积，阳光穿过玉米叶的缝隙，在他们脚下织成金色的网。
那些曾经纠结于工分多少的争执，早已被对丰收的期盼吹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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