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的杂货铺开在县城南头，青石板铺就的窄巷深处，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柱记”二字，笔画里带着点歪斜的憨气——陈默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他教柱子写的第一笔隶书，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挂在这儿。
“师傅，林大姐，快请进！”柱子掀开蓝布门帘，一股混杂着油盐酱醋和松烟的味道扑面而来。铺子前半间摆着货柜，后半间却隔出个小隔间，里面摆着张旧八仙桌，桌上竟放着砚台和刻刀，墙角堆着半筐松烟，像个缩小版的墨坊。
“让你们见笑了，”柱子媳妇端着茶碗出来，红着脸擦了擦围裙，“他总说这屋得留着，说不定哪天师傅就来指点手艺了。”她把槐花糕往桌上摆，白瓷盘里的糕点还冒着热气，撒着层细细的白糖，“这是今早新蒸的，用的后山的槐花，甜得很。”
陈默拿起块槐花糕，入口时果然尝到股清甜味，混着松烟的余韵，像回到了当年的墨坊。他看向隔间墙上挂着的墨模，有歪歪扭扭的生肖，有刻错笔画的“福”字，最显眼的是块龙形墨模，龙爪果然还带着点鸡爪子的憨态，却比当年精致了许多。
“这龙模刻了三回才成样，”柱子挠着头笑，从柜里翻出个木盒，“您看这个，我照着老墨谱刻的‘松鹤墨’，总觉得少点灵气，您给说说？”墨锭上的仙鹤翅膀刻得太硬，像插着两片木板，陈默用指尖点了点翅膀根部：“这里得留道浅痕，像羽毛叠着的样子，磨墨时墨色能分出深浅，看着就活了。”
柱子听得直点头，媳妇在一旁搭话：“他呀，每天关了铺子就躲在后屋刻墨，说等刻好了，说不定能像师傅当年那样，开个正经的墨坊。”她端起茶壶续水，眼里闪着光，“前阵子墨韵斋的掌柜来打酱油，见了他刻的墨，还想低价收走，被他骂走了——说这墨是学师傅的手艺做的，不能让人糟践。”
陈默握着茶碗的手顿了顿，温热的茶水在碗里轻轻晃。他想起当年把柱子赶出墨坊的情景——那小子偷拿了块刚做好的“云纹墨”去换糖吃，被他用戒尺打得手心发红，哭着说“再也不学做墨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这手艺竟成了他放不下的念想。
“明天我带你去采松烟，”陈默放下茶碗，“后山那片油松林的烟最好，得趁晨露没干时采，带着水汽的烟做墨，不容易裂。”柱子眼睛一亮，慌忙从里屋翻出个旧布包，里面是本磨破了角的墨谱，纸页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的地方还沾着墨渍。
“这是当年您扔了的墨谱，我捡回来粘好了，”柱子指着其中一页，“您看这‘清明墨’的方子，说要加柳芽汁，我试了三回，总觉得墨色发灰，是不是哪里错了？”
林夏凑过去看，见批注里写着“柳芽需用清明前的，带露水采”，忍不住笑了：“你这批注比墨谱还仔细，就是少了点活气——柳芽汁得掺点新磨的豆浆，浆水的稠能托住柳芽的清，墨色才亮。”这是她和陈默新试的方子，用着格外顺手。
柱子媳妇赶紧找纸笔记下，说要明天就试试。日头爬到头顶时，巷口传来卖凉粉的吆喝声，柱子非要拉着去下馆子，陈默拗不过，只好跟着往巷外走。路过墨韵斋时，见铺子门脸斑驳，窗台上摆着的墨锭蒙着层灰，果然没什么生意。
“前阵子听说他想转行开粮铺，”柱子压低声音，“还托人来问我要不要他那套旧墨模，被我骂回去了——当年他偷您的方子，现在还有脸来卖墨模？”陈默拍了拍他的肩，没说话——那些陈年恩怨，在看到柱子手里的旧墨谱时，早就淡了。
酒馆里，柱子抱着酒坛给陈默倒酒，说要拜师重学手艺。陈默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忽然想起当年这小子蹲在墨坊门槛上，啃着他给的麦饼，说“长大了要给师傅刻块最好的墨”。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液的辛辣混着槐花糕的甜，在喉咙里烧出股暖意。
“墨坊的名字我都想好了，”柱子抢着说，“叫‘承松’，承接您的松烟手艺，您看行不？”林夏在一旁笑：“不如叫‘松承’，松烟承续，既有老根，又有新芽。”
陈默点头，从怀里掏出块墨锭——是来时带的“立春墨”，上面刻着小小的草芽，墨色里泛着浅绿的光晕。“这个送你，”他把墨锭放在桌上，“就当是‘松承墨坊’的头块墨。”
柱子捧着墨锭，手指抚过草芽的纹路，忽然红了眼眶。窗外的阳光落在墨锭上，泛着温润的光，像把陈年的旧锁，终于被时光磨开了锈，露出里面藏着的、从未褪色的念想。
回村的路上，林夏见陈默一路都在笑，便打趣：“收了个好徒弟，乐成这样？”陈默望着远处的山影，那里的松林正冒着新绿：“不是乐，是觉得……这手艺没断在我手里。”他忽然停下脚步，从竹篓里拿出块新采的松烟，“回去就试柳芽豆浆墨，说不定比老方子还好。”
晚风带着松脂的香，吹过两人相携的身影。林夏知道，有些故事不会结束，就像那些年复一年采不完的松烟，刻不尽的墨模，会在新的时光里，长出新的模样，带着旧人的温度，晕染出更绵长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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