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那道一尺余高的包铁木门槛时,义信的脚步不觉一顿。
靴底从城外粗砺的沙土地,落在了城内平整坚硬的青石板路上,明明只是寻常的一小步,却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
喧嚣气味,明暗交织截然不同。
身后是弥漫着血腥、汗臭、焦土气息的军营和荒野,眼前是笔直延伸的青石板街道,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在微风中轻摇。
食物的香气如同有形的钩子——刚出笼的肉包子蒸腾着白汽,油锅炸着金黄的油条和麻团“滋啦”作响,卤肉铺子传来酱香,和八角茴香混合的醇厚味道。
水果摊上芭乐、凤梨的甜腻,与隔壁药铺飘出的甘草、陈皮清苦气息混合一起,生机勃勃。
这便是富有生命力的“人间烟火”味,远不是日本江户所能比拟的世界。
“这…这就是大唐的街市吗?光是味道…老家最热闹的町也没有这样…”吉野瞪大眼睛几乎忘了呼吸,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喉结滚动。
他实在想不起更华丽的词,只觉五脏庙都在叫唤造反。
与作紧挨着吉野,攥着怀里那十枚银圆,眼神既渴望地看着,那些冒着热气的食摊。
在江户,他这样的农家子一年到头,也闻不到几次,如此纯粹的油肉香气。
行人如织。唐人百姓穿着虽非绫罗,但即便是最普通的棉布衣衫,也洗得干净平整。
男人们步履稳健,女眷发髻整齐,孩童穿着小褂跑来跑去。
讨价还价声、熟人招呼声、小贩抑扬顿挫的吆喝,构成一片安稳的背景音。
繁荣,安逸,带着理所当然的慵懒,这里没有潜伏的毒箭,没有需要时刻提防的陷阱,空气中更没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尸臭。
“啧,那些唐人倒是会享受。”岛崎抱着胳膊,嘴角翘起惯有的嘲讽。
唯独眼神扫过那些货品充足的店铺时,难免流露出艳羡之色。
“走,先去那边看看!”吉野按捺不住,指着不远处一个围着不少人的摊位,那是卖“油炸鬼”(油条)和甜豆浆的。
几个人围过去,花了几个铜板,买了热腾腾的吃食,与作小口咬着酥脆的油条,幸福的几乎要哭出来。
——在军营,除了打胜仗后有犒赏,平日早晚是掺了麸皮的稀粥、硬得能磕掉牙的杂粮饼、咸得发苦的鱼干或几根腌菜。
中午或许有个夹了点咸菜的饭团,运气好能分到几块煮土豆。
不过比起在江户,时常年饿得前胸贴后背,这已是“管够”的饱饭,但和眼前这油香四溢的街边小食相比,军营伙食就显得像猪食。
一顿饱饭过后,他们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很快,吉野就被另一处吸引——那是一家铁匠铺兼营军器修缮的铺子。
门口挂着些刀剑和皮具,但真正吸引他们目光的是隔壁一家规模,门面更齐整的“官营军需承造铺”。
橱窗里展示的并非崭新的精品,而是些看起来陈旧,但明显有使用痕迹的物件。
染成黑色的棉甲,内衬的甲片打磨得隐隐反光,一种宽檐,用细竹篾和油纸制成的轻便斗笠,旁边标注“防雨透气,山林专用”。
还有保养良好的二手火绳枪,以及各种尺寸的胁差、打刀。
一个穿着半旧官服的唐人老吏,悠哉的坐在柜台后,见有人来眼皮抬了抬。
看着这几个穿着破衣烂甲,腰间佩刀的倭人军官进来,并不惊讶,似乎司空见惯。
“几位,新到的好货,瞧瞧?”坐在柜台后的老吏放下茶盏,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眼神却扫过几人腰间的佩刀和腰牌。
“您看这棉甲,九成新!军中正经的制式货,内衬铁叶是闽铁打的,厚实!棉花都是新弹过的,蓬松软和,染黑了,山林里穿着不显眼还防潮。”
吉野眼睛一亮,伸手去摸那棉甲表面,厚实的手感让他心动,不由问道:“这…多少钱?”
“三十银圆,公道价。”“比私坊打的稳妥,兵部监造,规格式样错不了。”老吏笑眯眯地说,实际的棉甲全新的也不过五银圆。
“三十圆?!!”听到价格的吉野,手像被烫了一下缩回来,他怀里那二十圆赏银,顿时显得轻飘飘。
义信没理会吉野的惊呼,他走上前,默不作声地拿起一件棉甲,手指先在外层,厚实的染黑棉布上按了按,然后捏住边缘,用力将甲叶部位的内衬翻开一些,凑近仔细查看。
甲叶是打磨过的,边缘整齐,但有些甲片表面能看出细微的、多次打磨留下的浅痕,光泽也与全新锻造的有些微差别。
几个连接处铆钉眼周围,皮革与旧孔错开处,有重新缝制的痕迹。
“这甲叶……打磨得挺勤,铆钉也是重新铆过的吧?”织田义信话里有话,内涵道。
老吏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反而更热情了些:“这位客人好眼力!不瞒您说,这些甲确是经过修缮。
军中退换多是些小毛病,甲片磨亮了重新淬火,铆钉松了紧一紧,外衬棉布有破损的换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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