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终于放下了手,抬起眼,目光中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带着探究与深思的神色。他看向叶风,第三次开口,这次的问题,转向了更为玄妙超脱的领域:
“叶先生对儒道经典,见解非凡,发人深省。” 他对叶风的称呼,已在不知不觉中从“小友”变为“先生”, “那么,昔年庄周先生着有《庄子》一书,其开篇便是《逍遥游》,首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此篇汪洋恣肆,想象瑰丽,寓意看似逍遥物外。然朕每每读之,总觉其深意并非表面这般简单。朕始终参详不透,此篇真意究竟为何?叶先生既能洞悉道法自然、水舟之喻,可否再为朕……赐教一番?”
这个问题,已然完全超越了世俗权谋与治国之术,进入了形而上的哲学思辨领域,其难度与深度,远超前两问。这已不是在考校,更像是一种对智慧极限的探寻,或者说,是忽必烈在借此衡量叶风思想的真正边界。
叶风听到这个问题,那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仿佛忆起了什么。他微微偏头,这个动作让他颈项优美的线条完全展露,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滑落颊边,更添几分灵动的风致。他想起了在无名村那个与世隔绝的午后,曾听黄裳爷爷与达摩祖师在槐树下,偶然论及“有待”与“无待”,“逍遥”与“束缚”。
他眼波流转间,清澈的眸光与烛光交融,仿佛汇聚了天地间的灵慧。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轻轻向前踱了一小步,宽大的粗布袖口随之摆动,姿态闲适得如同在林间漫步。
“陛下,” 叶风的声音依旧清软悦耳,却仿佛带上了一种空谷回音般的悠远,“庄子此篇,文采飞扬,确令人心向往之。那鲲鹏变化,徙于南冥,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其视野之广,气魄之雄,仿佛真正达到了无拘无束、绝对逍遥之境。”
他话锋轻轻一转,如同溪流遇石,自然改道:“然,若细究其文,陛下可曾留意?那北冥之鲲,欲化而为鹏,需待‘海运’之时;那鹏鸟欲图南冥,需乘‘六月之息’,需‘抟扶摇羊角而上’。即便是这看似无所不能、超脱物外的大鹏,其每一次振翅,每一次翱翔,亦需借助这天地间的‘风’,这自然运行的‘势’。”
他抬起头,目光纯净而通透,仿佛能直视宇宙的法则,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尤其是忽必烈的耳中:“故而,草民浅见,庄子《逍遥游》的真意,或许并非在宣扬一种绝对、无条件的自由。天地万物,大到鲲鹏,小到蜩与学鸠,乃至列子御风而行,看似逍遥,实则皆‘有所待’!皆需凭借外物,顺应某种规律、某种力量,方能成就其‘相对’的自由与行动。”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忽必烈,眼神恳切而真挚,如同最纯净的水晶,映照着帝王的身影:“鲲鹏凭借的是海运与大风,方能图南。而陛下您……”
他微微停顿,让话语的力量在寂静中沉淀:“陛下坐拥万里江山,手掌无上权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看似居于九天之上,无所不能,达到了人世间的极致‘逍遥’。然,陛下可曾深思,陛下之‘逍遥’,陛下江山之稳固,陛下宏图大业之施展,其所需要凭借的,最为根本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春雨,悄然渗透:“是那看似微不足道、分散如沙,实则汇聚起来能移山填海的——民心。是那万千黎庶的劳作、赋税、忠诚与拥戴。陛下若明了此点,善加珍惜,善加引导,则如鲲鹏得长风,可扶摇九天,纵横六合;陛下若忽视了这根本,甚至背道而驰,失了这最为重要的‘凭借’,那么……”
叶风轻轻摇头,那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悯:“便如同鲲鹏失去了六月之息,失去了海运之势,纵有垂天之翼,也只能困于北冥,再大的雄心,再高的志向,亦难以施展,更难言这江山社稷,如何能传之万世,长久不衰。望陛下……慎思,再慎思。”
话音落下,余韵袅袅。
整个重阳宫,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烛火似乎都停止了摇曳,连檀香的青烟都凝固在了空中。所有人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沉浸在叶风这番层层递进、最终归于“民心”这一核心的论述之中。
他从道家“道法自然”的宏大,到儒家“民贵君轻”的恳切,再到解析庄子“有所待”的深意,最终都无比精准地指向了同一个终点——民为邦本。而且,所有这些深刻到足以震动庙堂的道理,都是从他那张纯真无邪、美得令人窒息的脸庞上,用那软糯如江南吴语、清澈如山间泉涌的声音说出。这种极致的视觉、听觉与思想上的反差与融合,形成了一种排山倒海、直击灵魂的震撼力量。
忽必烈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他雄健的身躯靠在椅背上,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那节奏缓慢而沉重。这位征服了无数土地、见惯了尸山血海、习惯了生杀予夺的帝王,此刻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叶风的话,像一面清澈无比的镜子,照见了他辉煌霸业之下,那可能被忽略的、最为脆弱却也最为强大的基石。又像一把温柔而锋利的刻刀,试图雕凿开他被权力和荣耀层层包裹的内心。
全真教众人,更是心潮起伏,难以自已。他们看着殿中那个长发如瀑、风姿绝世的少年,看着他沐浴在烛光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侧影,却说着最接地气、最关乎天下苍生的道理。尹志平的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他仿佛看到了一道光,一道纯净、温暖而充满希望的光,穿透了重阳宫沉重的殿顶,照进了这被权力与武力笼罩的阴霾之中,也照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历史的洪流,似乎在这一刻,因为一个无名少年的几句话,而悄然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却又可能影响深远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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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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