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的滩涂比想象中更加荒凉。枯黄的芦苇在暮色中无边无际地蔓延,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模糊的地平线。脚下是松软潮湿的泥地,混杂着碎贝壳和垃圾,每走一步都微微下陷,发出噗嗤的轻响,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清晰。寒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开阔的河滩,卷起尘土和枯草,像冰冷的刀子切割着裸露的皮肤。身后的陌城,已经彻底隐没在渐浓的夜色和宽阔的河水之后,只剩下对岸零星、遥远的灯火,如同隔世般虚幻。
老汉指点的“旧停车场”在南边。李静搀扶着陈远,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动。陈远几乎完全依靠她的力量在前进,身体虚弱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枯叶,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小宝紧紧跟在妈妈身边,抱着裹得严实的陈曦,小脸冻得通红,却咬着牙不吭一声。包袱斜挎在李静肩上,随着步伐一下下敲打着她的腰侧,里面的食物和药品,是他们此刻全部的依靠。
两里地,在平地上不算远,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拖着病弱的一家,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最后一抹天光被铅灰色的云层吞噬,河滩上的景物迅速褪去颜色,变成深浅不一的灰黑轮廓。寒冷加剧,呵出的气立刻变成白雾。
李静的心随着天色一起下沉。必须在天完全黑透前找到那个停车场。黑夜中的荒滩,不仅意味着迷路的危险,更意味着难以预料的、来自自然或人力的威胁。她努力辨认着方向,依靠远处偶尔闪过的车灯和记忆中老汉含糊的指点,在芦苇和土埂间穿行。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怀疑是否走错了方向时,前方隐约出现了几盏昏黄的光点,不是民居的灯火,更像是悬挂在高处的、不甚明亮的工作灯。同时,风中传来了柴油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以及隐约的人语。
到了!
李静精神一振,搀着陈远加快了脚步。绕过一片茂密的枯芦苇丛,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极大的、坑洼不平的泥地,四周用锈蚀的铁丝网粗略地围着,入口处歪斜地挂着一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场地里停着十几辆大大小小、蒙着厚厚尘土的长途货车,有集装箱货柜,也有高栏板车。几盏高杆上的灯泡投下昏黄的光圈,勉强照亮了车辆之间的空隙。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柴油味、轮胎橡胶味,还有方便面、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的复杂气息。一些司机聚在几辆车的车头旁,就着微弱的光线抽烟、聊天、用简易炉子煮着食物。更远处,有车辆正缓缓驶入,车灯划破黑暗。
这里果然是一个过夜加水的临时聚集点,充满了粗粝的、流动的气息。李静一家四口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些注意。几个司机停下交谈,目光投向他们,眼神里带着好奇、打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带着重病号、妇女儿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种地方,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李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被人注视的不安。她必须尽快找到愿意搭载他们的车。周医生的纸条上说“找往南或往西的货车,嘴甜些,给点钱”。她环视场内,努力分辨车辆可能的方向,但大多数车都熄了火,难以判断。
她搀着陈远,朝着最近的一堆司机走去。那些司机看着他们靠近,停止了谈话。
“几位大哥,打扰一下。”李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带着恳求,“想打听一下,有没有往南边或者西边方向去的车?我……我丈夫病得厉害,急着去外地看病,孩子也小,实在没办法了……能不能捎我们一段?我们给油钱。”
她的话引起了短暂的沉默。司机们互相看了看,目光在陈远灰败的脸上、李静憔悴的神情和两个孩子身上扫过。一个年纪稍大、脸上有道疤的司机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妹子,不是不帮你。我们跑长途有规矩,一般不随便带人,尤其还带着病人孩子。出了事谁负责?而且,你看你男人那样子,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另一个年轻些的司机叼着烟,眼神在李静脸上转了转,语气轻佻了些:“去外地看病?哪家医院啊?这黑灯瞎火的,可不好找车哦。”
李静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会很难,但没想到直接被拒绝得如此干脆。她强忍着屈辱和焦急,继续恳求:“大哥,行行好,油钱我们多给点也行。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真不行。”疤脸司机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其他几个司机也或移开目光,或低声交谈起来,显然不愿惹麻烦。
李静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绝望。难道要在这里露宿一夜?陈远能撑得住吗?两个孩子怎么办?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去问问其他司机时,一个一直蹲在阴影里、就着车头灯光看报纸的中年男人抬起头,开口道:“你们要去南边?具体哪儿?”
这声音有些低沉,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李静连忙望过去。那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普通的蓝色工装,脸上皮肤粗糙,眼神很平静,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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