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下得黏腻，打在“锦绣染坊”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阿月蹲在染坊后院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块刚染好的靛蓝色布料，指腹蹭过布面，那颜色深得发沉，像极了沈砚眼睛的颜色——她总说沈砚的眼睛是“浸在墨里的星子”，看着冷，却藏着光。
“阿月！布晒好了没？沈公子的袍子还等着这匹‘雨过天青’做里衬呢！”前堂传来老板娘的吆喝，带着点不耐烦。
阿月赶紧应着“就来”，起身时膝盖麻得发颤。她把布料往竹竿上搭，湿漉漉的布角扫过手背，冰凉的靛蓝水渍立刻印在皮肤上，像块洗不掉的胎记。这已经是她这个月染坏的第三匹布了——前两匹不是颜色太浅像褪了色的旧衣，就是深得发灰，活像陈年的霉斑。
“啧，又是这副鬼样子。”老板娘叉着腰站在廊下，鬓角的银钗被雨打湿，闪着冷光，“沈公子要的是‘雨过天青’，你这染出来的，是‘阴天落灰’吧？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知道沈公子是常客，偏要给他添堵！”
阿月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这“雨过天青”太难调了——得用蓼蓝汁打底，再用槐花水过三遍，最后还要用晨露浸半个时辰，差一分一毫，颜色就偏了。沈砚说过，这颜色像他家乡雨后的山，青中带蓝，润得能捏出水来。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板娘把一个青瓷碗摔在青石板上，碗里是刚调好的染液，“这是我托人从景德镇捎来的釉料水，掺在染缸里，要是再弄砸，你就卷铺盖滚回乡下喂猪去！”
青瓷碗在脚边碎裂，靛蓝色的染液混着雨水漫开，像一汪被踩碎的天空。阿月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染液里，晕开一朵朵小红花。她忽然想起沈砚上次来取衣服时的样子，他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衫，站在染坊门口的石榴树下，雨丝落在他发梢，他却盯着她染坏的那匹布笑：“这颜色倒特别，像……被乌云压着的天。”
“沈公子就别取笑我了。”当时她红着脸说。
“没取笑。”他伸手捡起块碎布，指尖划过布面，“就是觉得，比我书房那幅《暮雨图》的颜色有意思。对了，下次试试在染液里加半两薄荷露，会清透些。”
此刻阿月摸着怀里的小瓷瓶——那是沈砚后来托人送来的薄荷露，瓶身上还贴着张小纸条：“染坏了也没关系，我书房缺块擦笔布。”
她咬咬牙，把薄荷露倒进染缸。淡绿色的液体在靛蓝色染液里漾开，像滴进水里的翡翠。她深吸一口气，把布浸进去时，手指的伤口传来刺痛，却莫名觉得安心。
雨停时，布终于晾在了竹竿上。阿月站在廊下看着，那颜色果然清透了许多，青中带蓝，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云絮在里面轻轻飘。老板娘走过来，撇撇嘴：“算你蒙对了。”转身却对着前堂喊，“沈公子！您要的‘雨过天青’做好了！”
沈砚走进后院时，带着身雨气。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夹袄，手里拿着本书，目光落在那匹布上时，眼睛亮了亮：“是比上次的‘乌云天’好看。”
“沈公子又取笑我。”阿月红了脸，往身后躲了躲，不小心撞翻了旁边的染缸，半桶橙黄色的染液泼了出来，正好溅在沈砚的夹袄下摆上。
“哎呀！”阿月赶紧去擦，却把橙黄和靛蓝混在了一起，晕出片奇怪的灰绿色。
沈砚抓住她的手，不让她乱擦：“没事，正好我缺块擦书的布。”他拿起剪刀，剪下被染脏的下摆，又从怀里掏出个锦囊，“给你的，上次说的薄荷露用完了吧？”
锦囊里装着个小瓷瓶，和上次的一模一样。阿月捏着瓷瓶，忽然发现沈砚的袖口沾着点墨渍，像是刚写过字。她想起前几日听老板娘说，沈公子是京城里来的举人，要在这小镇上住些日子写文章。
“沈公子，您在写什么呀？”她忍不住问。
沈砚扬了扬手里的书：“写些山水记。对了，你这染坊的后院，能不能借我坐坐？这里的青石板和石榴树，很像我家乡的院子。”
阿月赶紧点头，看着他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坐下，铺开纸砚。秋风卷着石榴叶落在他的书页上，他捡起来，夹进书里当书签，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声和染坊前堂的捣衣声混在一起，竟格外好听。
之后几日，沈砚每天都来染坊后院看书写字。阿月染布时，他就坐在旁边，偶尔说句“靛蓝加些苏木会偏紫”“槐花水要晒足七日”，总能说到点子上。阿月问他怎么懂这些，他只说：“我娘以前也爱染布。”
这天，阿月正在染一匹“落日熔金”，用的是柘木汁和红花，颜色像极了傍晚的晚霞。沈砚忽然说：“阿月，你想不想去京城？”
阿月的手顿了顿：“去京城做什么？我只会染布。”
“京城有更大的染坊，有更好的染料，”沈砚放下笔，看着她，“那里的‘天青’能染出云的纹路，‘落日’能映出飞鸟的影子。”他从书里拿出张画，上面画着座气派的染坊，屋檐下挂着五颜六色的布，像挂了片彩虹，“我家开的，缺个懂染布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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