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晨雾浓得化不开。阿月裹紧了夹袄,踩着露水往酱园走,鞋尖沾着的白霜,在青石板上印出细碎的痕迹。远远就听见酱园里传来“咚咚”声,是张叔在用木槌捶打陶坛的木塞,带着股子较劲的认真。
“张叔,今儿封坛?”她加快脚步,雾气打湿了额发,凉丝丝地贴在皮肤上。
张叔直起腰,手里的木槌还举着,瓮声瓮气应:“可不是!这缸‘晒露酱’晒足了百日,今儿霜降,地气收了,正好封坛,等明年开春启封,那滋味,能鲜掉眉毛!”
阿月凑近看,那口半埋在土里的陶坛比寻常酱缸大两圈,缸口冒着白汽,是夜里借着霜降的寒气凝出的露水,混着酱香漫上来,带着点清冽的甘。她想起年初埋下这缸酱时,自己还嫌张叔太讲究——光是选陶土就挑了半月,说是要“陶眼细密却透气”,拌酱时又非说“霜降前的露水最养酱”,非要等这日才封坛。
“里面加了啥?闻着比往年多了点药香。”阿月吸了吸鼻子,指尖在坛沿划了圈,那里还留着细密的指痕,是这百日里日日搅动留下的印子。
张叔咧嘴笑,露出豁了颗牙的牙床:“加了点‘紫苏子’,前阵子见你总咳嗽,这东西温而不燥,混在酱里,吃着也舒坦。”
正说着,雾里传来马蹄声,嘚嘚地敲着石板路,越来越近。阿月回头,就见林峰披着件玄色斗篷,从雾里钻出来,斗篷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赶了远路。他翻身下马,手里拎着个油布包,解开时冒出热气,是两个还烫手的芝麻烧饼。
“刚在镇口买的,还热乎。”他把烧饼递过来,指尖碰了碰阿月的手背,带着点风寒的凉,“酱园那边的事忙完了?”
“嗯,就等封坛了。”阿月咬了口烧饼,芝麻香混着酱气,暖得胃里发沉。她指了指陶坛,“张叔加了紫苏子,说给我治咳嗽。”
林峰挑眉,看向张叔:“张叔,紫苏子性温,混在酱里虽好,却怕久存失了药性,要不……我让人从药铺取些新的来,每月换一次?”
张叔摆手:“不用!这紫苏子是我在后山采的老株,埋在酱里时拌了层松针,松针能锁气,保准到开春还新鲜!”他说着,从怀里摸出片干枯的松针,捏碎了递过来,“你闻,还有清味呢。”
林峰接过,果然闻到松脂的香,混着紫苏的药香,倒真不冲突。他看向阿月,见她正盯着陶坛旁的小木牌,上面刻着“霜降封”三个字,是阿月亲手刻的,笔画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
“该封坛了。”张叔取来准备好的桑皮纸,裁得方方正正,上面用米糊刷了层薄浆,“这纸浸过蜂蜡,防水气,还能让酱‘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把纸铺在坛口,又覆上层麻布,最后拿起块青石盖,“咔”地扣住,边缘用糯米浆糊死,只在石盖侧边留了个小指粗的孔,塞着团晒干的艾草。
“这孔?”林峰好奇。
“透气用的,”张叔拍了拍石盖,“酱在坛里还得‘醒’,一点气不透,就闷成死酱了。这艾草能挡虫子,还带着点苦香,正好中和酱的甜。”
阿月蹲在旁边,看着青石盖压下去时,坛里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像有气从那小孔钻出来,带着松针和紫苏的味。她忽然想起年初拌酱时,张叔说的话:“好酱得有‘魂’,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尽心。”当时只当是老说辞,此刻看着石盖压得严丝合缝,倒真觉得这陶坛里藏着点活气。
封完坛,雾也散了些。林峰从马背上取下个木箱,打开是套新做的酱菜坛子,瓷白的釉面上画着缠枝莲,和阿月腕上的银镯纹样正好呼应。“镇上瓷窑新出的,说是用了高岭土,不渗酱色。”
阿月摸着瓷坛光滑的壁,忽然笑了:“这是……准备让我腌萝卜?”
“不止,”林峰从箱底翻出本线装书,封皮是蓝布的,写着“酱方集”三个字,字迹娟秀,“我托人抄的,里面有二十种酱法,有江南的甜酱,还有塞北的咸酱,你不是说想试试不同的味吗?”
阿月翻开,里面果然抄得密密麻麻,页边还画着小图,是各种酱菜的模样,连萝卜切条该多粗都标得清清楚楚。她抬头,见林峰耳根微红,才想起这字是他的笔迹,平日里写军情简报都龙飞凤舞,抄这个竟工整得像描的。
“费心了。”她把书抱在怀里,指尖划过页脚的小图,是颗歪歪扭扭的山楂,像极了上次在山楂林画给他看的那个。
张叔在旁边收拾工具,见这光景,嘿嘿笑:“我说林小子,你这心思,可比我这酱坛还密。”
林峰咳了声,转身去帮张叔搬青石盖,却被阿月拉住。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递过去:“给你的,前几日绣的。”
布包里是个荷包,青布底,上面绣着只小狼,针脚不算细密,狼尾巴却翘得老高,带着点憨气。林峰捏着荷包,指腹蹭过狼耳朵上的绒毛,那是用绒线绣的,软乎乎的。
“绣得好。”他把荷包系在腰间,正对着玉佩的位置,“以后出巡就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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