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兔,你带着…带着你徒弟,”老孙头难得叫了阮晴晴一声“徒弟”,“按样板来,做旧的位置和程度看仔细了,别给我瞎磨!”
样板是一块处理好的木板,深褐色的面漆下,在边角、凸起处露出了浅色的底漆,效果古朴自然。
李守兔和阮晴晴领了任务,在油漆区角落支起几块大板子。李守兔负责喷面漆,阮晴晴则在他喷完后,盯着样板,仔细研究需要做旧的位置,然后拿着砂纸块,小心翼翼地打磨。这活儿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的观察力,劲儿大了容易磨穿,劲儿小了效果出不来。
阮晴晴蹲在木板前,黑沉沉的眼睛在样板和刚喷好漆的板子间来回逡巡。她伸出带着旧线手套的手指,轻轻触摸样板上做旧的边缘,感受那种微妙的过渡,然后才拿起砂纸,在对应的位置,用极其轻柔的力道,一下,一下,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般打磨着。
李守兔喷完一块板子,放下喷枪,走过来看。只见阮晴晴打磨过的地方,深褐色的面漆被恰到好处地磨掉一层,露出了底下浅米色的底漆,边缘过渡自然,效果几乎和样板一模一样。
“嘿!元晴晴,行啊你!”李守兔忍不住赞叹出声,“这手劲儿拿捏得,比我都强!”他这话是真心实意。他自己干活毛躁,这种精细活儿还真未必有阮晴晴做得好。
阮晴晴听到师傅的夸奖,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但耳根似乎微微泛红。她只是更专注地投入到下一处需要打磨的地方。李守兔看着她那专注的侧影,枯黄的头发从旧工作帽边缘滑落几缕,沾着细小的漆点和木屑,心里竟莫名地觉得踏实。这个沉默寡言的“元晴晴”,用她的认真和细致,不知不觉成了他在这油漆区不可或缺的帮手。
下工的汽笛拉响时,两人已经完成了好几块板子,整齐地靠在墙边晾着。老孙头过来检查,拿着样板比对了半天,又用手摸了摸做旧处的边缘,最后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认可了。这对师徒来说,就是莫大的表扬。
收拾工具时,李守兔心情不错。他摸出翠花塞给他的小纸包,里面还剩最后两块硬糖。他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块,走到正在认真清洗量杯的阮晴晴身边。
“给,元晴晴,”他把糖递过去,“今天活儿干得漂亮,奖励你的。”
阮晴晴停下动作,看着李守兔手心那块裹着透明糖纸的橘黄色硬糖,又抬头看看李守兔。她没立刻接,只是默默地在旧工服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尽管那工服比她的手更脏。然后,她才伸出手,小心地捏起那块糖。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李守兔粗糙的手心,带着水汽的冰凉触感让李守兔心里微微一跳。
“谢…谢师傅。”阮晴晴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一点点。她没有当场剥开糖纸,而是把那块糖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她那个从不离身的、洗得发白的布包最里面的小口袋里。
李守兔看着她珍重的动作,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他自己剥开剩下那块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似乎也冲淡了油漆区残留的刺鼻味道。
“走,元晴晴,回家。”李守兔扛起自己的工具袋,招呼道。
阮晴晴迅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紧紧抱着那个装着糖的布包,跟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空旷下来的车间地面上缓缓移动。机器的轰鸣减弱了,只剩下远处一两台机器还在做最后的收尾,发出单调的嗡鸣。
李守兔嚼着糖,感受着那份廉价的甜味。他看着身边沉默的阮晴晴,她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但李守兔知道,她那黑沉沉的眼睛里,此刻一定还在回味着今天调出的某个颜色,或者打磨某处做旧边缘时的手感。这个“元晴晴”,她的世界似乎很小,小到只有油漆、色浆、砂纸和师傅偶尔的指令;但又似乎很大,大到能装下所有关于色彩和质感的细微变化。
他忽然觉得,带徒弟这事儿,好像也没那么烦人。虽然她力气小,话少得像块石头,还总得自己多操一份心,但看着她一点点学会新东西,看着她那双沉寂的眼睛因为调对了一个难调的颜色而亮起微光,看着她把一块粗糙的木板打磨出温润的古朴光泽,他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总觉得生活像生锈传送带一样沉重又无望的感觉,竟也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打磨掉了一层锈迹,透出点微弱的、带着油漆味的亮光来。
他甚至开始习惯性地在脑子里安排明天的活儿:“明天得把剩下的仿古板做完,元晴晴打磨旧痕的位置抓得准,让她主攻这块,我负责喷漆和检查……” 想到“元晴晴”这个名字,他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她生来就该叫这个。
阮晴晴安静地跟在后面,布包紧紧贴在胸前,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那块硬糖方正的棱角。她听着师傅嘴里发出的、无意识咀嚼糖块的细微声响,还有他偶尔因为疲劳发出的一声粗重的呼吸。师傅喊她“元晴晴”的声音,最初让她有些困扰,像一根小刺。但现在,这根刺似乎被日复一日的油漆味、调色杯的刻度线、砂纸摩擦木板的沙沙声,以及…这块带着师傅体温(也许是错觉)的硬糖,给温柔地包裹住了,变得不再尖锐。它成了一个独特的记号,标记着她在这个轰鸣油腻的世界里,有了一个固定的位置,和一个虽然记不住她名字、却会给她糖吃、教她手艺、偶尔笨拙地夸奖她的师傅。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厂门,汇入下工的人流。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也把工厂高大的烟囱影子投在地上,像巨大的指针。李守兔回头看了一眼,阮晴晴抱着她的布包,安静地走在他的影子里,像一道沉默却坚韧的影子。
“走快点,元晴晴,”他放慢了点脚步,“回去晚了,翠花熬的小米粥该凉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和,“今天…干得真不赖。”
阮晴晴抬起头,看向师傅宽厚的背影。夕阳的光线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下眼,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她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努力跟上师傅的步伐。布包里的硬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磕碰着她跳动的心口。
喜欢盲狱桃花劫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盲狱桃花劫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