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漆成了她最着迷的事情。每次李守兔或者老孙头报出一个颜色,她就立刻跑到配方纸前,努力记住那个颜色的名字和对应的数字组合。然后,她会极其精准地用量杯取底漆、取色浆。她手很稳,倒色浆时,尤其是黑色这种“危险品”,她比李守兔还要小心谨慎,屏住呼吸,眼睛紧紧盯着刻度线,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李守兔发现,阮晴晴对颜色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敏感。虽然她不认识字,但她能记住各种颜色名称对应的位置。有一次,老孙头随口说了个“鸭蛋青”,李守兔还在配方纸上找,阮晴晴已经准确地点到了对应的那一行。
调好一小桶后,她不会立刻倒掉或使用,而是会舀出一点点,抹在一块废木板上,等它稍干,然后凑近了,非常仔细地观察颜色在木头上的真实表现,和样板或者老孙头的描述对比。如果颜色不对,她会蹙着眉,盯着那块废木板,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思索,然后默默拿起色浆桶,极其小心地再加一点点,再搅拌,再试色……直到颜色接近满意。
她几乎不开口问,所有的疑问都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或者在反复的试色动作里。李守兔渐渐摸到了门道,看到她在废木板上试色后眉头紧锁,就会主动凑过去,笨拙地说:“是不是……蓝少了点?加点蓝试试?” 或者 “稀料多了?漆有点薄?”
每当这时,阮晴晴就会立刻点头,眼神里带着“原来如此”的亮光,然后迅速去执行。她的学习能力让李守兔暗暗吃惊,也让他这个半吊子师傅,教得越来越有劲头。他甚至开始回忆老孙头以前零碎教过的调色小窍门,比如“要调暗,加点互补色”,“黄加蓝是绿,但不同黄蓝比例绿不一样”……虽然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但努力组织语言告诉阮晴晴。
老孙头冷眼旁观了几天,看到阮晴晴调出的颜色一次比一次准,试色的废木板堆了一小摞,上面涂着各种深浅不一的色块,旁边还用木炭或者指甲刻着小小的记号(大概是阮晴晴自己区分的标识)。老头那张刻板的脸上,也难得地松动了一丝,没再冷嘲热讽。有一次阮晴晴调好一桶“浅胡桃木”,他检查后,破天荒地只“嗯”了一声,没说别的,这就是最大的认可了。
这天下午,活儿干得差不多了。阮晴晴正蹲在地上,清洗用完的量杯和搅拌棍。李守兔靠着墙休息,目光落在她身上。夕阳的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弥漫着粉尘和油漆味儿的空气里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正好笼罩在阮晴晴身上,给她枯黄的头发和沾着油漆点子的旧工服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李守兔看着她在水桶里仔细搓洗量杯上残留的蓝色色浆,动作一丝不苟。阳光照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那专注的神情,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翠花在油灯下教他认字时认真的小脸。一样的投入,一样的倔强,想把眼前这点东西弄明白。
他忽然觉得,这个沉默得像影子、瘦弱得一阵风能吹倒的“徒弟”,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一股巨大的、沉默的力量。这股力量,让她能扛住刺鼻的油漆味,能记住复杂的配方位置,能对着颜色一遍遍较真,能在这油汗与粉尘的世界里,硬生生刨出一块属于她的、需要“技术”的立足之地。
阮晴晴洗完了工具,站起身,习惯性地想把洗抹布的水拧干。她瘦小的身体努力想把那湿漉漉的大块抹布拧出水分,显得很吃力。
李守兔走过去,很自然地伸出手:“给……给我吧。”
阮晴晴抬起头,阳光有些晃眼,她微微眯了下眼,看清是李守兔,没说话,默默地把湿抹布递了过去。
李守兔接过抹布,用力拧干,哗啦啦的水声在空旷下来的油漆区显得格外清晰。他把拧干的抹布递还给她。
阮晴晴接过,轻声说:“谢……谢师傅。”声音依旧沙哑生涩,但似乎比之前顺畅了一点点。
李守兔“嗯”了一声,看着她把抹布晾好,又抱起她那个从不离身的、洗得发白的布包。夕阳把她瘦长的影子拉得更长了。
“走……走吧,下工了。”李守兔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油漆区。机器的轰鸣还在继续,但油漆区那刺鼻的味道被抛在了身后。李守兔走在前面,阮晴晴抱着布包跟在后面一步远的地方,脚步很轻。夕阳的余晖洒满车间通道,金色的粉尘在光柱里飞舞。
李守兔忽然觉得,带这个徒弟,好像也没那么糟。至少,看着她那双沉寂的眼睛因为学会调一个新颜色而亮起来的时候,看着她对着废木板上的色块认真思考的时候,他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总觉得自己辜负了老马叔的焦虑,会莫名其妙地淡下去一些。
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放着翠花塞给他的、包着几块硬糖的小纸包。他想着,明天的小米粥,是不是该多放点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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