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洗刷完毕,便是这出租屋里最重要的时刻。油灯被捻亮,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小小的方桌。
李守兔端坐在桌旁,腰杆挺得笔直,像个最认真的学生。他把那本厚厚的《伤寒杂病临证札记》推到桌子中央,旁边摊开翠花带来的语文课本和他那本卷了边的字典。翠花搬着小板凳坐在他对面,小小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郑重其事。
“爷,今天咱们认哪几个?”翠花翻开语文课本,找到她认为比较难、叔叔可能需要的字。
李守兔指着医书上被他用铅笔圈出来的、张牙舞爪的生僻字:“这个……‘症’?还有这个,‘瘕’?还有下面这个‘濡’……” 他的手指有些笨拙,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厚茧。
翠花凑近油灯,仔细辨认着书页上那些对她来说同样陌生而复杂的字迹,然后翻开字典,小手指点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读:“症……读 zheng,一声,症瘕,就是肚子里结块的病……瘕……读 jia,三声……濡……读 ru,二声,是……是湿润、柔软的意思?”她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叔叔。
李守兔听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嘴里跟着无声地默念:“症……zheng……瘕……jia……肚子里结块……濡……ru……湿软……” 他拿起铅笔,在摊开的、翠花带来的作业本上,一笔一划,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临摹着这几个字。他的字写得很大,结构松散,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横不平竖不直,笔画僵硬,仿佛每一笔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油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那影子也随着他写字的动作,笨拙地晃动着。
铁蛋起初还好奇地趴在桌边看,不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在小小的屋子里自得其乐地玩着李守兔捡来的几颗光滑的小石子,嘴里模仿着汽车“呜呜”的声音。
时间在油灯跳跃的火苗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中流淌。李守兔学得很慢,很吃力。一个复杂的字,翠花要反复教好几遍,他才能勉强记住读音,字形更是写得歪歪扭扭。有时遇到翠花也不认识的字,两人就一起埋头查字典,头碰着头,在昏黄的光线下仔细分辨着密密麻麻的注释。油灯偶尔爆出一点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映亮两张同样专注、却属于不同人生的脸庞。
“爷,这个‘弦’字,在脉象里是啥意思?”翠花指着医书上“脉弦紧”的字样问。
李守兔努力回忆着老马叔搭脉时说过的话,还有书页空白处那些细小的朱批,磕磕绊绊地解释:“像……像按在绷紧的弓弦上……又紧又硬,还有点弹手……主肝气不舒,或者疼……”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几根手指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比划着,试图找到那种感觉。解释这些时,他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一种奇异的光亮,那是属于他曾经在山野间辨识草药、琢磨脉象时的一点灵性。
翠花听得似懂非懂,但看着叔叔努力解释的样子,用力地点点头:“哦!像绷紧的弦!”她也学着叔叔的样子,伸出小手在自己细细的手腕上按了按,小脸上一片认真。
夜渐深,铁蛋早已蜷缩在木板床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李守兔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看着作业本上那些依旧歪歪扭扭、却比最初工整了些的字迹,再看看对面翠花强撑着精神、却忍不住打哈欠的小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和歉意。
“好了,翠花,今天就到这儿吧,不早了,快睡。”他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嗯,爷,你也早点歇着。”翠花揉揉眼睛,收拾好书本和字典,动作轻巧地爬上床,挨着弟弟躺下。
李守兔吹熄油灯,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路灯光。他摸索着躺在地铺的草席上,身下的稻草有些硌人。黑暗中,他睁着眼睛,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回放着白天的板厂、沉重的木材、工友的喧嚣、副食店的糖果、屋里的饭菜香、油灯下翠花认真教字的侧脸、还有作业本上那些笨拙的字迹……
他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摸到枕边那杆冰凉的铜烟袋,紧紧攥住。黄铜的寒意依旧刺骨,固执地渗透进掌心。但这一次,在这片包裹着两个孩子安稳呼吸声的黑暗里,那冰冷似乎不再仅仅是绝望的象征。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必须扛下去的分量,像一根冰冷的拐杖,支撑着他在这条崎岖的路上,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窗外,县城的灯火在夏夜里明明灭灭,勾勒出远处模糊的屋脊轮廓。李守兔紧紧攥着烟袋杆,指节在黑暗中微微泛白。前路依旧茫然,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深不可测。但至少此刻,这小屋里轻微的鼾声,和他指腹下那笨拙却真实存在的字迹的凹凸感,给了他一丝微弱却实在的暖意和方向。他闭上眼,明天还要上工,还要认新的字。路,总得一步一步踩下去。
明天,这一步落下去,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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