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夕阳西下，湖面染成金红色，她才说：“回吧。”
回程的船上，她一直握着黛玉的手，轻轻哼着那首童谣：“海棠开，春深来，二叔袖里藏糖块……”哼着哼着，声音渐低，终于靠在女儿肩头，阖上了眼睛。
黛玉以为她睡着了，不敢动。
直到船靠岸，清徽依旧没有醒来。黛玉轻声唤：“娘亲？”没有回应。她颤抖着手去探母亲的鼻息——平和，绵长，却微弱如风中残烛。
“快！回府！”砚之的声音在颤抖。
清徽最后的三日，是在西苑海棠树下度过的。
她不肯卧床，只让人在树下设了软榻，说要看着花开花落。其实那时已近初夏，海棠花期早过，树上只有郁郁葱葱的绿叶。但她坚持说：“有的，我看得见。”
第一日，她精神尚好。早晨喝了小半碗莲子粥，午后还让黛玉扶她起身，为那架“清商”琴调了最后一次音。调弦时，她的手指已不太稳，但琴声依旧清越。弹的是《凤求凰》，只弹了半阕，弦便断了。
她看着断弦，轻轻叹了口气，却笑了：“也好，该断了。”
第二日，她开始昏睡。偶尔醒来，会喃喃说些模糊的话：“子珩，等等我……就走快了……”或者：“玉儿别怕，娘亲在……”
黛玉寸步不离，握着母亲的手，一遍遍说：“娘亲，玉儿在，玉儿永远陪着您。”
清徽在昏睡中似乎听见了，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
第三日黄昏，她忽然清醒过来。
眼神清明，声音也有力了许多。她让黛玉扶她坐起，望向天边的晚霞。那日的晚霞格外绚烂，紫红金橙交织，将整个西苑染成梦幻的颜色。
“真好看。”清徽轻声说，“像我们大婚那日的霞光。”
她转头看向黛玉，眼中是无限温柔：“玉儿，娘亲要走了。别难过，我是去找你父亲——他一个人，会孤单的。”
黛玉泣不成声：“娘亲……再陪陪玉儿……再陪一天就好……”
“傻孩子，”清徽用尽最后力气，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你父亲等我十二年了。我若再不去……他该怪我失信了。”
她顿了顿，望向海棠树的树冠，眼神忽然变得缥缈：
“你看……花开了。”
黛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树上明明只有绿叶，可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真的看见了满树海棠同时绽放，粉白的花瓣在晚霞中熠熠生辉，美得不似人间。
清徽的呼吸渐渐平缓，目光却越来越亮，像盛满了整个春天的光。她轻轻握住黛玉的手，又向砚之招招手。砚之跪到榻前，她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
“好好过日子……像爹娘一样……”
话音未落，她的手缓缓松开。
眼睛仍望着树冠的方向，唇角噙着一抹极淡、极满足的笑意。晚风拂过，一片绿叶飘落，正落在她交叠的双手上。
黛玉屏住呼吸，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砚之颤抖着手去探母亲的鼻息，然后重重叩首在地，额头触着泥土，肩膀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西苑安静下来。
只有风声，树叶沙沙声，远处隐约的更鼓声。
黛玉没有哭，只是轻轻将母亲的手放好，为她理了理鬓发，然后起身，走到那架断了弦的“清商”琴前。她坐下，手指虚按琴弦，没有声音，却做出了抚琴的姿势。
月光升起来，清清冷冷地照着庭院。
照着海棠树，照着树下的软榻，照着榻上安详睡去的老妇人，照着跪在榻前无声恸哭的中年男子，照着虚抚瑶琴、泪流满面的女子。
很久以后，黛玉才轻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梦呓：
“哥哥，你听……是《凤求凰》。”
砚之抬起头。
他什么也没听见，可看着妹妹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了——有些琴声，只有至情至性之人才能听见。那是灵魂与灵魂的共振，是跨越生死的和弦。
他缓缓起身，走到母亲身边，从她怀中取出那个同心结。两缕白发紧紧缠绕，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父亲，”他望向夜空，繁星如海，“母亲来了……您，接到她了吗？”
无人回答。
只有夜风忽然转急，满树绿叶哗哗作响，仿佛在代替谁回答。
仿佛在说：
接到了。
从此，再不分离。
当夜，苏府再次挂起白幡。
但这一次，没有钟鸣，没有花雨，没有万民跪送。一切都安静地进行，像柳清徽本人一样，温婉，克制，从容。
只有黛玉和砚之知道，母亲走时有多幸福——她的眼神那么亮，笑容那么甜，仿佛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去赴一场等待了十二年的约会。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西苑时，砚之发现了一件奇事。
那株海棠树最顶端、本该在春天开花的枝条上，竟然在初夏时节，颤巍巍地绽出了一朵花苞。花苞极小，粉白中透着淡紫，在晨光中怯生生地舒展。
他怔怔看了很久，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日，也是满城海棠反季开花。
原来，有些深情连草木都懂得。
喜欢红楼：锦棠春深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红楼：锦棠春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