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是冷府。
兵部侍郎的宅邸,朱门高墙,石狮镇守。
现在只有几段残垣倔强地戳着,像烧焦的骨头。
野草从碎砖烂瓦里钻出来,绿得刺眼。
冷云舒每天都会来。
清晨露水重时来,正午日头毒时来,傍晚乌鸦归巢时还来。
他不说话,只是看。
看那块被熏黑的假山石,他小时候常在那里躲猫猫。
看那口枯井,母亲曾失手掉下去一个玉镯。
看那片空地,曾经是书房,父亲在那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忠君爱国”。
忠君爱国。
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钉子,扎在他心里。
张启明。
这个名字在他齿间磨了千百遍,带着血沫。
可人像蒸发了一样。
虞铧登基,慕容家倒台,张启明这棵依附的大树轰然倒塌,树下的猢狲却不知钻进了哪个洞。
京城太大,藏一个人太容易。或者说,这世道,死一个人太容易,找一个人却太难。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对着废墟表演执着。
复仇的火焰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却找不到那个该被烧死的人。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边染成一片脏兮兮的橘红。
他又站在那里,背影僵直。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飘过来,带着点市井的油滑:“这位爷,看面相,心有块垒,郁结难舒啊。”
冷云舒没回头。京城街头,这种江湖术士多如牛毛。
那人却不走,绕到他侧面,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脏兮兮的道袍,扛着个“铁口直断”的布幡,一双眼睛却亮得不像老人。
“家宅不宁,旧地蒙尘。是在寻人吧?”
老头捋着几根稀疏的黄须。
冷云舒心神微动,终于侧头看他。
这人……有点眼熟。
眉眼轮廓,似乎在某个模糊的记忆角落里出现过。
是小时候来府上算过命的?还是曾在街边见过?
“寻一个……故人。”
冷云舒声音沙哑。
“故人?”老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是仇人吧?”
冷云舒瞳孔一缩,手按上了腰间的短刀。
老头摆摆手,浑不在意。
“别急,别急。老夫看你印堂发暗,但暗中有光,紫气潜藏,可是大贵之兆……只是,这贵气,沾着血光啊。”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气息带着劣质烟草的味道:
“往南,水边。灯下黑,最热闹的地方,反而藏着最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手指蘸着唾沫,在布满灰尘的布幡杆子上,快速划了几个模糊的字形,像“漕”,又像“槽”,随即抹去。
“至于那血光……嘿嘿,龙袍加身,重若千钧,小心别被压死了。”
冷云舒浑身一震。
龙袍?
他猛地看向老头。
老头却已退开,扛起布幡,晃晃悠悠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往巷子深处走。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都是灰,都是灰哟……”
冷云舒盯着他的背影,那点模糊的熟悉感越来越强。
是谁?
他一定见过!
他抬脚想追,巷子尽头却空无一人,只有一阵穿堂风卷起几片落叶,那老头像一缕青烟,凭空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南边,水边,热闹处。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
他回头再看那片冷府废墟,只觉得那焦黑的断木残砖,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
……
青石镇,湖边。
李长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嘟囔:“一个个的,翅膀硬了,飞出去就没影儿。老子白养了。”
他摊开手掌,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发丝,慢悠悠飘落在他掌心,随即隐没不见。
“报仇报成个呆头鹅,找个人磨磨唧唧。”
他翻了个白眼,又躺回那张破竹椅,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啧,还有皇帝命,那位置有什么好坐的,累死累活,挨骂背锅,傻子才干。”
他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嘴里却还在含糊地念叨:“……北边风大,南边水浑……一个个都不省心……还不如我的鱼竿实在……”
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湖面平静无波。
……
冷云舒站在了京城南城最繁华的码头区。
空气中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汗臭和食物的油腻气味。
脚夫喊着号子,货船鸣笛,赌坊里传出骰子碰撞的脆响,妓院门口飘出廉价的脂粉香。这里喧嚣,混乱,藏污纳垢。
“灯下黑,最热闹的地方,反而藏着最见不得光的老鼠。”
张启明那种习惯了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人,能躲在这种地方?
他无法想象那个曾经在朝堂上趾高气扬的首辅,会混迹于这群臭汗淋漓的苦力和狡黠的商贩之中。
他在纵横交错的巷弄里穿行,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赌坊门口眼神闪烁的打手,茶馆里高谈阔论的闲人,蹲在墙角啃着冷馒头的老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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