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尘走到了多宝阁前,蹲下身,目光聚焦在那空置的格子以及周围的地面上。格子内积着一层薄灰,但并无明显拖曳或摆放的印记。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小刷子,极其轻柔地拂过格板,然后俯身,几乎将眼睛贴到地面上,仔细观察。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多宝阁底部与地面相接的阴影里,他注意到几点极其微末的、不同于灰尘的深褐色碎屑。他用指尖极小心地拈起一点,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有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泥土与某种植物根茎的腥气。
他不动声色地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小张桑皮纸,将那些碎屑仔细地收集起来。然后,他继续扩大搜索范围,终于在离多宝阁约五步远的一个堆放旧账本的木箱角落,又发现了几点类似的碎屑。
“周东家,”余尘站起身,语气平静,“府上近日可曾闹过鼠患?”
周东家一愣,连忙道:“不曾啊!库房虽堆旧物,但防鼠之事一向谨慎,从未见过鼠类踪迹。”
余尘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又在库房内踱了几步,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个半开的、用来堆放废弃字纸的竹篓里。他走过去,用刷子拨开上面的废纸,在篓底,他看到了一些类似的褐色碎屑,以及几段被咬噬过的、纤细的植物根系。
“这不是老鼠。”余尘直起身,看向林晏,眼神交汇间,已有答案流转,“是獾。”
“獾?”周东家失声,“这……这城里宅院,如何来的獾?”
“秋深雨寒,山中觅食不易。”余尘解释道,“獾性喜钻洞,尤爱干燥处储藏食物。它们能掘开看似坚实的土石。这库房地面虽是青砖铺就,但年深日久,边缘难免有松动缝隙。你看这些,”他展示桑皮纸上的碎屑和那几段根系,“这是茯苓的碎末和根须。茯苓乃常见药材,性喜干燥,獾尤爱食之,并会衔之入洞储藏。”
他走到多宝阁旁,指着墙角一处极不起眼的、被箱笼半掩着的青砖接缝:“若我所料不差,这下面,已被那獾掏出了一个洞,直通库房之外。它夜间潜入,或许是将那梅瓶当成了某种硕大的果实或块茎,试图拖走。瓶身圆润光滑,它一次未能成功,在多次尝试拖拉间,瓶口或瓶身沾上了它爪间带来的、含有茯苓碎屑的泥土。最终,它将瓶子拖入了洞中。”
周东家听得目瞪口呆,连忙唤人移开箱笼。果然,在那砖缝之下,发现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土洞,洞口还残留着些许褐色的爪印和泥屑。
“快!快顺着这洞挖开!”周东家急忙吩咐仆役。
众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沿着洞口向外挖掘。不过掘了尺余深,就在紧邻库房外墙基的松土中,找到了那个白釉梅瓶。瓶子完好无损,只是沾满了泥土,瓶口果然嵌着一些茯苓的碎屑。
真相大白,并非鬼怪作祟,亦无家贼内应,只是一只为了储备过冬粮食的獾,制造了这起离奇的“失窃案”。周东家捧着失而复得的传家宝,对余尘林晏千恩万谢,几乎要跪拜下去。
林晏扶住他,温言道:“东家不必如此,举手之劳。日后注意填补这些墙基缝隙便是。”
回程时,雨已几乎停了。天色依旧阴沉,但空气被雨水洗过,清新沁人。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伞沿滴着残余的雨水。
“你怎么想到是獾?”林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自问博闻强记,于人情世故上或可洞察,但于此等山林野兽的习性,却远不及余尘。
“痕迹。”余尘言简意赅,“爪印虽被它自己尾巴扫乱,但深浅大小,非鼠类能及。那些茯苓碎屑,更是关键。城中富贵人家,多用此物养生或熏香,獾在附近山林或废园中觅得,衔之入洞,合情合理。”他顿了顿,补充道,“世间许多看似诡谲之事,究其根本,不过是人忽略了这些最寻常的‘痕迹’。”
林晏默然,想起当年余尘身负的冤狱,又何尝不是由无数被忽略或刻意扭曲的“痕迹”所构成。如今,他能于此等微末小事上,平静地道出“痕迹”二字,可见心中块垒,确已消解大半。
回到停云书院,已是傍晚。老仆早已备好晚膳,简单的清粥小菜,却因窗外渐起的暮色和室内暖黄的灯火,而显得格外温馨。
余尘洗净手,重新坐回窗边的榻上,拿起那枚未完成的玉印。林晏则从书架上取下一卷《山海经》,就着灯翻阅。
刻刀的沙沙声再次响起,与灯花轻微的爆裂声应和。
不知过了多久,余尘放下刻刀,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印文,然后拿起一旁的印泥,蘸了朱红,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郑重地钤下。
“清臣之印”四个篆文,古朴苍劲,赫然纸上。
他将印章递向林晏。
林晏接过,玉质温润,还带着余尘掌心的温度。他摩挲着印章,看着那四个字,又抬眼看向余尘。余尘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却深邃如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所有夜晚。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
林晏将印章小心收好,然后拿起自己常用的一方歙砚,开始慢慢地、专注地磨墨。他磨得极有耐心,清冽的墨香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墨成,他铺开一张澄心堂纸,提笔蘸饱了墨,递向余尘。
“我们的《归去辞》,”林晏轻声道,“该写序了。”
余尘看着他,接过笔。他的手指稳定地握住笔杆,在那雪白的纸笺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窗外,秋雨彻底歇了。浓云散开些许,露出一弯清冷的下弦月,月光如水,静静洒在庭中湿漉的石板上,也透过窗棂,映着灯下并肩的两个身影。
他们的故事,或许已无需惊心动魄的篇章。往后的岁月,便是由这样一个个平淡的日子缀连而成——一起破解一个小谜题,一起刻一枚印,一起写一卷书,在每一个相似的晨昏里,安静地相伴。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与彼此的呼吸交融。
岁月还很长,足够他们,共赴每一个白首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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