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曦光,像是被最细的筛子滤过,温柔而耐心地洒落在云深书院的白墙黛瓦之上。经历了冬日的萧瑟,院中万物都贪婪地吮吸着这份暖意。那几株据说是书院初建时便栽下的老桃树,虬枝盘曲,树皮斑驳,刻满了岁月的年轮,此刻却仿佛将积蓄了一整个寒冬的生命力尽数迸发,开得恣意汪洋,绚烂夺目。粉的、白的花朵密密匝匝,簇拥在枝头,远望如粉云蒸霞,近观似碧玉缀锦,将一片原本庄严肃穆的书卷之地点缀得生机盎然,连空气中都浮动着一种清浅而甜润的芬芳,与庭院中常年弥漫的墨香、茶香,以及廊下药圃里传来的草木清气交织在一起,沉淀成一种独属于此间岁月的、令人心安的宁谧。
余尘习惯性地在寅卯之交便已起身,此刻正静静立在书斋的雕花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场无声却有情的花瓣雨。晨风过处,簌簌落英翩跹而下,有的调皮地沾上行人的发梢衣襟,有的则安然栖息于青石板上,或漂浮在廊下的浅水缸中。光阴的河流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两鬓已悄然染上些许霜色,眼角也镌刻了几道细密的纹路,但这并未带走他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清癯疏朗,反而如经年的古玉,被岁月的手掌反复摩挲,褪去了初时的棱角与青涩,只余下内敛而温润的光华。他听着身后传来的,林晏为即将离院的学子们进行最后一次讲学那清越平和的声音,唇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沉静的眼底漾开浅浅的涟漪。
林晏的声音,较之他们年少初遇时,少了几分冰雪般的清冽与疏离,多了几分被时光与阅历浸润过的宽和与沉稳,如同深山溪涧中被流水经年累月打磨过的卵石,圆润,通透,且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端坐于窗明几净的书斋上首,身姿依旧如古松般挺拔,只是眉宇间昔日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冷漠与孤高,早已化作了如今这般沉静的睿智与洞察。他的目光扫过堂下正襟危坐的学子们,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剖析事理,言辞精辟,深入浅出。唯有在偶尔抬眼,目光掠过窗边那道负手而立的熟悉身影时,那深邃的眼眸底部,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外人绝难察觉的、如同春水破冰般的暖流。
这已是他们在这座名为“云深”的书院里,共同迎来的第十五个春天。
十五载寒来暑往,春秋更迭,书院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有所成、奔赴前程的学子,又迎来了一张张崭新的、充满求知渴望与青春朝气的面孔。他们二人,一个精于经史子集、策论文章,格局宏阔,思辨精深;一个擅长医理药性、星象历法、乃至机关算数,务实而奇诡。这两者看似南辕北辙,在此处却奇妙地相辅相成,竟将这座偏居江南一隅、并非官学的书院,经营得在士林与民间都享有独特的声音。慕名而来者,并非全然为了科场功名,更多是仰慕此处兼容并包、求真务实的学风,以及两位先生那传奇般的经历与渊博如海的学识。
今日,又有一批学子,历时三载或五载不等的求学生涯,终于期满,即将叩别师门,如雏鹰离巢,奔赴各自茫茫的人世征途。
午后,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全体师生,无论是否今日离院,皆齐聚在书院最大的那间讲堂——“求是斋”内。没有官样文章的繁琐仪式,没有虚情假意的觥筹交错,唯有清茶一盏,氤氲着淡淡的热气,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份即将分别的、混合着些许怅惘与更多对未来的憧憬与期许的复杂情绪。
林晏站在前方,身姿如岳。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那些面孔上,有对师长多年教诲的由衷敬重,有与同窗挚友即将天各一方的不舍与眷恋,但更多的,是一种羽翼渐丰、亟待振翅翱翔于更广阔天空的跃跃欲试与坚定。他清了清嗓音,声音不高,却似蕴含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座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压下了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诸位在此数载,青灯黄卷,寒窗苦读;切磋学问,砥砺品行。今日学成期满,我与余先生,谨以此茶,代酒,为诸位贺。”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邃,仿佛要将在座每一张年轻的面孔都镌刻于心,“然,学问之道,如涉远川,如登高山,无有穷尽。书院数载所授,所学者,不过引玉之砖,入门之径。日后山长水远,路途各异,需持‘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心,不盲从于所谓权威,不固守于旧有成说,于纷繁世事中求真知,于万象更迭中守本心。此心光明,则路途不暗。望诸位谨记,昔贤所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宏愿,或显达于朝堂,或隐逸于山林,存乎一心,但求无愧己心,微芒不熄,终能有益于世,便是对我与余先生最好的回报。”
他的话语,洗尽铅华,褪去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只余下沉甸甸的、如同基石般的嘱托与期望。没有激昂澎湃的鼓励,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叩击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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