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
不是奔跑,不是冲锋,甚至不是行走。
是爬。
用牙齿咬住地面,用那唯一还算完好的手指抓住金属地板的缝隙,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向前拖动。
他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由血液、黑水和破碎组织混合而成的轨迹。那是一个垂死之人,在地狱的画布上,用生命画出的最后一条绝望的直线。
每挪动一寸,骨骼都像是在被重新碾碎一次。每呼吸一口,胸口的空洞都灌满了“热寂”的冰冷,冻结他的肺叶。
但他没有停下。
因为他脑海深处,与弗朗索瓦的那条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它不再是痛苦的哀鸣,也不是温暖的寂静。它正在变成一片虚无。仿佛一颗恒星燃尽了所有光芒后,连最后的光子都被黑暗吞噬。
在这片虚无的尽头,一个最后的“画面”闪过。
那不是记忆,也不是数据。那是一个意象。
一个音乐盒。
一个玻璃制成的、晶莹剔透的音乐盒。里面只有一个孤独的小人,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那是童年时,弗朗索瓦偷偷送给他唯一的礼物。
【“你看,”少年的弗朗索瓦对他说,“就算全世界都是噪音,我们也能有自己的音乐。只属于我们俩的。”】
音乐盒的旋律,在影子的脑海中,响起了最后两个音符。
然后,万籁俱寂。
那条连接了他们一生的线,彻底断了。
弗朗索瓦·舒尔茨,归于热寂。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从影子的喉咙里喷薄而出。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存在被彻底抽空的、绝对的空。
这股空,转化成了最后的一股骇人力量。
他猛地弓起身体,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的气力,完成了从“爬”到“站”的转换。他摇摇晃晃,如同风中残烛,但他站住了。
他跨过了那道门槛,踏入了里希特的“神域”。
这里没有尸骸,没有血污,没有战斗的痕迹。
这是一个巨大的、完美的环形空间。穹顶之上,模拟着深邃的星空,每一颗星辰的位置都精准无比。中央是一座由未知白色晶石构成的、如同祭坛般的控制台。无数道光线从这里延伸出去,连接着环绕墙壁的全息投影。
这里没有空气,只有一种恒温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纯净体”。
这里是手术室。是解剖室。是创造神的摇篮。
而里希特,就坐在那祭坛的中央。
他没有看向影子。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最大的那块全息屏幕上。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弗朗索瓦的大脑活动图。那条代表着生命与思维的曲线,在经历了一段剧烈的、如同心跳般疯狂的波动后,缓缓地、决绝地,拉成了一条水平的直线。
里希特伸出手,仿佛在抚摸一件艺术品,轻轻地、带着无限眷恋地,划过那条直线。
“完美的休止符。”他轻声赞叹,声音里充满了满足。
然后,他才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个站在门口、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血人。
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面对复仇者的警惕。他的表情,像一个考古学家,看到了一具从万年冰层下挖出的、保存完好的古人尸体。
“欢迎,”里希特站起身,张开双臂,如同一个迎接远方挚友的主人,“我的访客。我的第七号‘协奏曲’。你比我预想的,还要晚来三十七秒。”
影子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里希特,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尽整个宇宙的火焰。
“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为什么要杀他?”
里希特笑了,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困惑,仿佛在问“太阳为什么会东升西落”。
“杀?不,不,我亲爱的孩子,用词要精确。”他缓步走下祭坛,优雅地绕着影子踱步,像一个巡视自己杰作的艺术家,“我没有杀他。我只是……‘收获’了他。”
他停在了影子的面前,目光落在影子的胸口,那个他自己挖开的、狰狞的窟窿上。
“你解开了你的枷锁,用‘归零之触’,创造了一个以你为代价的‘静止奇点’,对吗?”里希特的眼神变得狂热,“你以为是自己的悟性?当然不……那是弗朗索瓦,用他最后的、正在衰变为虚无的灵魂,为你谱写的最后一个音符。一首关于‘熵’和‘冻结’的赠礼。”
“他将自己变成了数据,变成了你那把钥匙的最后一道纹路。他不是被我杀死的,他是为了让你能走进这扇门,亲手献祭了自己。”
轰——!
影子的整个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那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丝名为“仇恨”的支柱,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所以他最后的咆哮,他的奋不顾身,他的力量……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弗朗索瓦的安排。
他不是复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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