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和阿远的身影没入村口竹林时,院门口的丝瓜架还晃着嫩黄的花。
陈伯扛着竹编农具筐,筐沿别着半块磨秃的镰刀,小满娘攥着块洗得发白的布巾,刚要跨门槛,萧夫人就追了出来,斗笠边缘的补丁沾着上周下田的泥,指节攥着斗笠绳泛了白:“陈姐姐,我跟你去!拔草、看水我都能做,总比在屋里坐着好。”
她眼尾泛着红,像刚偷偷揉过。她现在一静下来,老爷的影子就往眼前飘,唯有指尖沾着泥土,心里才踏实些。
小满娘看她这模样,没多劝,只从筐里摸出把小薅锄递过去,锄柄磨得光溜,还带着点温乎气:“这柄子软,你握着不硌手,咱们走慢些,田里的土刚浇过,别崴了脚。”
小满站在院门口,目光越过层层田垄。
早稻的穗尖青得透亮,风一吹就叠起绿浪,最终落在开云大山的云雾里。
郎岩……
金花离开时偷偷和她说的话像颗石子,沉在心底漾起圈涟漪。
她其实想他了,他鹰隼似的眼,见了她总会软下来可他是要守着全峒人的首领,她是个在乱世里求活的汉人商女,中间隔着的,比这云雾缭绕的大山还宽。
她轻轻叹口气,指尖掐了掐粗布衣角,把线头捻断——乱世里,能让一家人活下来就不易,情爱太奢侈了。
“在想什么?”萧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脚步轻得没惊到院角啄米的母鸡。
他不知站了多久,长衫的下摆沾着点狗尾巴草的碎末,指尖还捻着半片草叶,想来是怕扰了她出神,一直没敢靠近。
小满回头,撞进他沉静的眼——他眼尾比从前收得紧,少了些少年时的软,却多了几分稳。
她忽然笑了,把心底的愁绪压下去:“没什么,就是想山上的泉眼,这几日天热,不知水还够不够甜。要去看看吗?”
两人沿着屋后的小路往上走,路是村民踩实的,嵌着些圆溜溜的碎石子,踩上去硌得鞋底发疼。
现在放眼望去种长生果的人家多了不少。
路过自家的长生果地时,小满停了脚——藤叶铺得匀匀的,连棵杂草都没有,她蹲下来,拨开几片叶子,能看见土里冒出的小果荚,青嫩得像刚长出来的玉:“阿公把长生果伺候得真好,你看这果荚,比去年结得还早。”
萧翊也弯着腰看,虽不懂农事,却能看出这地的规整,连藤叶的朝向都差不多:“岭南水土是养东西,比长安园子里的花草旺多了,长安的长生果,结的果都没这么饱满。”
爬到大半腰,一片开阔地忽然撞进眼里。
石缝里涌着泉,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还游着几尾半指长的小鱼。萧翊走过去,掬了一捧喝,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进衣领,凉得他轻颤了下:“比长安运的玉泉还甘,一点涩味都没有,解暑正好。”
他忽然指着泉眼旁的竹竿,语气带了些惊叹——那竹竿碗口粗,中间掏空,接口处缠着篾条,磨亮的地方泛着浅黄的包浆,上面还刻了些陈旧的纹路:“这竹笕好像是你家的?”
小满凑过去,指尖摩挲着竹竿磨亮的边,眼里亮起来:“是我阿娘想的法子!当时因为要发豆芽,泉水泡的更甘甜,所以才有了这竹笕。”
说起阿娘,她的声音软了些,连眉梢都带了骄傲,仿佛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两人转到旁边的豆田,金珠豆的苗比山下高了半截,茎叶肥得发绿,叶面上的绒毛沾着光。
小满蹲下来,指尖拂过叶片上的绒毛,软乎乎的,语气带了疑惑:“这籽是陇右的种子,说在北边耐旱,我还以为在岭南活不了。《齐民要术》里没说它能长这么好,许是咱们这儿雨水足,太阳也够,刚好合了它的性子?”
她越说越兴奋,像发现了宝贝,转头想跟萧翊分享,却见身后空了——方才还在泉边的人,不知去了哪儿。
“小满,快来!”萧翊的声音从坡上飘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像个找到好玩的孩子。
小满抬头,就见更高处的丹枝树下,萧翊站在斑驳的光影里,仰头望着树枝。
那棵树她太熟了,枝桠像把大伞,盖了半片坡,树皮上还留着她旧年刻的歪歪扭扭的“满”字。
看见它,小满忽然“噗嗤”笑出声——旧年萧翊跟着他父亲来督办丹枝贡,还是个穿锦袍的少年,脸圆圆的,没褪尽婴儿肥,见了这树上的红果子,竟偷偷爬上去摘,锦袍的下摆勾在树枝上,扯出个小口子也不管。
“怎么,萧大公子又想当偷果贼了?”小满走到树下,笑着打趣,耳尖却悄悄泛红——想起那时的光景,总觉得亲切。
她仰头看了看枝头的青果,果皮还硬着,带着点涩味:“可惜了,现在摘下来,酸得能掉牙,要等再过半个月,红透了才甜。”
萧翊转过身,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摸鼻子,指尖蹭到唇角的笑意:“陈年旧事了,还提。那时不懂事,以为山野里的东西,随手就能拿,后来才知道,就算是野生的,也有村里人盼着结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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