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码头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去,但并未完全消失。邸店简陋的房间里,一盏油灯如豆,映照着两张疲惫却稍显安心的脸。
郎中开的药汤,那苦涩的黑汁仿佛蕴含着神奇的力量。谷雨昏昏沉沉地喝下后,小满一直守在床边,用湿布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夜深了,窗外码头的声浪变成了更低沉、更断续的背景音,远处偶尔传来守夜船工低沉的交谈声、梆子单调的敲击声、还有江水拍打堤岸那永不停歇的“哗啦——哗啦——”。更远处,似乎还有卸货的号子隐隐传来,夹杂着沉重的货物落地声,显示着这个巨港即使在深夜也未曾真正沉睡。
终于,在接近子时,小满感觉到掌心下谷雨的额头温度明显降了下来,不再是那种烫手的灼热,呼吸也变得均匀绵长了许多。她长长吁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一丝。
没过多久,谷雨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还有些迷蒙,但已不复之前的惊惶混沌,只是显得异常虚弱。“阿姐......”他声音沙哑细小,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谷雨!你醒了!”小满惊喜地凑近,声音放得极轻,“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谷雨微微摇了摇头,小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小声说:“阿姐,饿......”
“饿了好!饿了好!”小满悬着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能觉得饿,说明病气去了大半。她连忙起身,“你等着,阿姐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她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找到值夜的邸店伙计。深更半夜,厨房早已熄火,好在伙计见多识广,很快用炉膛的余火煨热了一小碗温温的、熬得稀烂的粟米粥,又配了一小碟店家自制的、咸淡适口的酱瓜。
小满给了伙计一些辛苦钱,端着粥和酱瓜回到房间。谷雨眼巴巴地看着,小满扶他坐起些,用小勺一口一口,耐心地喂他。温热的米粥滑入空荡荡的肠胃,带来难以言喻的熨帖感。谷雨吃得虽慢,却非常认真,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又吃了小半块酱瓜。
“还要吗?”小满轻声问。
谷雨摇摇头,小小的身体似乎耗尽了力气,吃饱后的满足感和药力的余韵一起涌上来,眼皮又开始打架。“阿姐......困......”他含糊地说着,身体软软地靠回枕头上。
“睡吧,睡醒了就好了。”小满替他掖好被角,看着他几乎瞬间又沉入安稳的睡眠,小脸虽然依旧没什么血色,但呼吸平稳,眉头舒展,再不见病态的潮红和惊惧的紧绷。小满一直强撑着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只觉得眼皮有千斤重,脑袋也昏昏沉沉,像灌了铅一样。连日来的担惊受怕、风暴中的生死挣扎、弟弟生病的忧心如焚,此刻都化作了排山倒海的困倦。
窗外,深夜码头的声响似乎更清晰了些。除了江水永恒的拍岸声,还能隐约听到巡逻官差靴子踏在石板路上的“咔哒”声,远处某艘大船上值夜水手压低的交谈声,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俚人小调,带着一种异域的苍凉。夜风吹进房间,带着水汽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混合着鱼腥、木头和远处香料的味道。
小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沁了出来。她挣扎着站起身,准备关窗睡觉。走到窗边,她下意识地又望了一眼夜色中的码头。大部分船只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盏风灯在桅杆上摇曳,在浑浊的江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模糊的船影,忽然,停在了不远处一艘体型颇为庞大、形制与汉人船只明显不同的乌篷大船上。那船吃水很深,船头似乎还雕刻着狰狞的兽头图腾,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是俚人的大船。
就在那艘船下,靠近跳板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那身影的轮廓……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宽肩窄腰,站姿如标枪般挺直,即便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也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属于山林猎豹般的警觉和力量感。
郎岩?!
小满瞬间困意全无,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因为太累而产生的幻觉。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凝神望去——那船下的阴影里,空空如也。只有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单调的声响。刚才那个身影,仿佛只是灯光摇曳下产生的错觉,从未存在过。
小满怔怔地站在窗前,夜风吹拂着她散落的鬓发。片刻,她自嘲地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苦涩又无奈的弧度。“真是睡糊涂了…郎岩这会儿,怕还在良德那边,为修那座石桥忙得脚不沾地吧?怎么可能在这里......”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那个黑石峒未来的峒主,那个与她隔着俚汉身份鸿沟、彼此心意虽明却从未宣之于口的男子,此刻应当在百里之外的山乡。她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和淡淡的失落,轻轻关上了窗户,将码头的夜色和喧嚣彻底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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