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了大半夜的狂风暴雨终于消停,留下一个湿漉漉、伤痕累累的世界。
天空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浑浊的鉴江水裹挟着断枝、破筐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漂浮物,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威远镖局的货客船像条被狠狠揍了一顿的鱼,船篷被撕裂了好几处,湿透的竹篾和油布狼狈地耷拉着。甲板上泥泞不堪,散落着水草和撞碎的木板,船身好几处地方“滋滋”地渗着水,船工们个个眼窝深陷,一边用破布烂麻堵着漏,一边费力地往外舀水,沉重的舀水声和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客舱里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和湿木头、桐油混合的刺鼻气息。
谷雨裹着一件半湿的薄毯,蜷缩在角落的铺板上,小脸煞白,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色,身体时不时地轻微颤抖。小满坐在他身边,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中布满血丝,但眼神深处却像燃着两簇小火苗——那是劫后余生迸发出的生命力。
她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湿布,用力擦拭着昨夜被自己指甲几乎抠出印子的木栏杆,动作有些发狠。
舱帘被掀开,黄生弯着腰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靛蓝劲装沾满了泥点,脸色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像定盘的星子,沉稳锐利。“小满姑娘,谷雨小兄弟,”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却刻意放得平缓,“风浪过去了。船遭了罪,破了相,好在筋骨没断,浮得住。船老大估摸着,离州府码头也就大半日的水程了,晌午前拼着命也能划到。”
小满紧绷的肩膀微微塌下来,这才感到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真是……多亏了黄镖头和各位师傅们!”她声音有些发涩,带着劫后余生的真诚,“要不是你们……” 后面的话没说完,昨夜那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和濒死的窒息感又涌上心头,让她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颤。
谷雨听见声音,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声音又细又弱,带着哭腔:“黄镖头,船……船不会再翻了吧?我……我好冷……” 说着又往毯子里缩了缩。
黄生立刻走到谷雨身边,蹲下身,宽厚粗糙的大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立刻拧紧了:“额头滚烫!定是夜里吓着了又灌了风,寒气入体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抬头对小满说:“小满姑娘,到了州府码头,头一件要紧事就是给谷雨找郎中,抓药!这风寒惊悸拖不得。”
“嗯!我记下了!”小满连忙点头,看着弟弟难受的样子,心疼又焦急。
船在船工们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的划动下,沿着饱受蹂躏的江岸艰难前行。两岸低洼处尽是洪水肆虐后的惨状,倒伏的大树、被冲垮的茅屋只剩下骨架,淤泥覆盖着原本的田地。
黄生目光扫过岸边的狼藉,神色凝重:“今年立秋前后,非同寻常。昨夜那场风暴,怕也只是其中一股。水路陆路,都得多加小心。”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小满心上。
临近晌午,当船终于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驶入一片豁然开朗的浩渺水域,一个难以想象的繁华世界猛地撞入眼帘。
端州高要码头,扼守西江咽喉,是岭南北上中原无可替代的巨港!
极目望去,樯橹如林,数不清的帆影几乎遮蔽了半边天。巨大的官仓漕船宛如水上堡垒,坚固的商船、灵巧的客舟、各式各样的渔船渡船,密密麻麻地挤在望不到头的石砌码头旁。
码头上人潮汹涌,声浪几乎要掀翻天:穿着绸缎的汉商、裹着头巾的胡商、纹着靛蓝图案的俚僚商人,操着各种口音大声吆喝、讨价还价;赤着精壮上身、仅着犊鼻裤的脚夫们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扛着山一样的麻包在人群中穿梭,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按着腰刀的官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挑着担子的小贩灵活地钻来钻去,兜售着还带着水珠的龙眼、冒着凉气的草茶、青涩的槟榔……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汗臭、鱼腥、香料、牲口粪便和河泥水汽的混合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野蛮而旺盛的生命力。
威远镖局这艘伤痕累累的小船,在这片宏大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渺小和狼狈,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勉强靠了岸。船老大直接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船工们更是东倒西歪。
黄生没有丝毫耽搁,快速吩咐留下的镖师:“老张,你盯着点,帮船老大把船稳住,仔细清点咱们的货,特别是那些盖着油布的糖箱子,看看有没有进水受潮!” 说完,他转身对小满和谷雨,语气不容置疑:“走,先找郎中!谷雨这烧拖不得。”他几乎是半架起还有些腿软的谷雨,小满赶紧在另一边扶住弟弟。
踏上坚实的石板地面,感受着脚下大地的稳固,小满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了回去,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眼眶有些发热。谷雨蔫蔫地靠在黄生身上,小脸依旧苍白,但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比潭垌乡过年还热闹百倍的人间烟火,眼睛里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点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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