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节气牌虽已挂起，但在岭南这片被山海环抱的土地上，秋意不过是历书上的一个符号。
晨光甫一露面，便被厚重湿热的云层吞噬，空气中弥漫着蒸腾的水汽，混合着泥土、草木被烈日反复炙烤后散发的独特气息，闷得人透不过气。
汗水刚渗出皮肤，就黏腻成一片，比盛夏时更添了几分沉滞的粘稠感。所谓的“凉风至”在这里，是奢侈的幻想。
村口的老榕树下，人头攒动。潭垌乡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聚到了这里，为即将远行的小满一家送行。
暑热难耐，众人大多穿着轻薄的葛麻短衫，男子敞着怀或卷起袖管，女子也穿着凉爽的七分袖襦裙，饶是如此，额角鬓边仍是不住地沁出汗珠。
小满家的马车已经套好。这马车是小满娘租下来带着小满去县城集合的。在这燥热的天气里，它正烦躁地甩着尾巴驱赶蚊蝇。车厢里塞满了昨日精心打点的行囊。小满娘和惊蛰最后一次检查着车辕绳索和饮水竹筒。
谷雨穿着李先生特意为他准备的、料子稍显体面的细麻长衫，此刻正被他的恩师李先生拉着，在树荫下进行最后的叮嘱。
李先生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的儒生长袍，额上也沁着汗，神情却异常严肃：“谷雨啊，此去长安，路途迢迢数千里，关山难越。路上舟车劳顿，切莫只顾新奇而荒废了功课！……更要紧的是，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老先生絮絮叨叨，将能想到的注意事项反复咀嚼，眼中满是对得意门生即将奔赴京城心脏参加省试的关切与殷切期望。
一旁的里正陈茂才，同样是一脑门汗，脸上既有紧张又有掩不住的自豪。他穿着代表里正身份的赭色圆领短袍，腰间束带勒得紧紧的，正用一块湿布巾不住地擦着脖子。为了谷雨这“良家子”的身份能顺利通过州府核验、取得进京参加省试的资格，他这些日子可没少跑腿打点，磨破了嘴皮子，耗费了不少人情和钱帛，才算是把这事儿办妥帖了。
此刻看着即将代表潭垌乡去长安搏取功名的少年郎，他心里既像揣了只兔子般七上八下，又像喝了蜜糖水般甜丝丝的。他挤到谷雨身边，嗓门洪亮地补充道：“谷雨啊，茂才伯能为你铺的路，就到这儿了！剩下的，全靠你自己真才实学去拼！记住，你是咱潭垌乡百年不遇的读书种子，给咱乡争口气！路上听你阿姐的，也听镖队师傅的，平平安安到长安，顺顺利利考完试！” 他重重拍了拍谷雨的肩膀。
村民们也纷纷上前，说着吉祥话，塞着各种心意。金花和阿远也在人群中，金花拉着小满的手，眼圈又红了：“小满，路上千万小心！铺子有我看着，你放心！” 阿远则憨厚地笑着：“糖块昨晚我和金花连夜送过去了，威远镖队的黄镖头亲自点的数，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防潮防热，放心！一定能顺顺当当运到长安！”
小满一一谢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人群，投向村中那片平坦开阔的晒谷场。
场地上，前些日子陈伯带着人精心翻晒的长生果和黑豆，此刻正摊开在巨大的竹席上，在闷热的晨光下曝晒着。陈伯此刻就站在马车旁……陈伯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沉声道：“丫头，放心去。这点庄稼事，老头子我闭着眼睛都能料理好。别分心！把糖块在长安卖个好价钱，看着谷雨金榜题名，还有，找到你二姐才是正经！”
说到镖队，这正是昨晚陈伯奔波后的结果。他深知此去长安路途艰险漫长，选择了熟悉的威远镖队，由老友的儿子、精干沉稳的黄生带队，正好有一趟北上的镖要去州府方向，可以顺路护送小满二人到州府，再转大路北上长安。
陈伯看着马车旁穿着威远镖局统一靛蓝色劲装短打、腰挎短刀的黄生，心中稍安。黄生也恭敬地对陈伯抱拳：“世伯放心，黄生定当护得沈家姐弟周全，平安抵达长安！”
“时辰不早了！”黄生抬头看了看天色，那轮躲在云层后的日头已渐渐升高，暑气更盛，“世伯，诸位乡亲，我们得动身了，午前要赶到良德县码头与大队汇合，才好趁早行船。此去良德县城不过一个时辰的牛车路程，午后登船，顺鉴江、西江而下至州府，再转官道北上，直抵长安！”
惊蛰臂膀抱着的女女，咿咿呀呀的要小满和谷雨抱，小满揉揉女女的头，万分不舍，等她们归来，女女也该会跑了。
小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离愁，拉着谷雨的手，向送行的众人深深一福：“多谢李先生的教诲！多谢茂才叔的操劳！多谢各位叔伯婶娘的照顾！小满和谷雨此去长安，定不负所望！” 谷雨也跟着姐姐，郑重作揖：“学生定当努力，不负先生、里正与乡亲厚望！”
在一片“一路顺风！”“金榜题名！”“早去早回！”的祝福声中，黄生轻喝一声，手中的细竹枝在马背上虚点了一下，车轮缓缓碾过被晒得发烫的黄土路，扬起细小的烟尘。
马车驶离了熟悉的村口，驶离了老榕树的浓荫和乡亲们挥动的手臂。小满忍不住掀开车厢后壁的草帘，用力向后望去。
熟悉的房舍、村道、还有那片承载着希望与汗水的晒谷场渐渐模糊、缩小。当她的目光掠过村落后方，那巍峨连绵、在蒸腾水汽中呈现出青灰色云开大山时，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担忧猛地涌上心头。那是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是潭垌乡的屏障，也是她所有熟悉和牵挂的所在。如今，她就要离开这沉默而坚实的守护者，带着弟弟走向万里之遥、只在传闻中听过的京城——长安。
大山无言，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在她的心口，让她生出浓浓的不舍与一丝对前路的惶恐。直到一个转弯，村落的最后一片屋角和那青灰色的山影彻底被路旁的竹林和坡地挡住，再也看不见了，小满才怅然若失地放下草帘。
车厢内有些闷热，谷雨已经小心地摊开了李先生的《论语》注疏，试图用书卷来平复离家的心绪。小满则靠在微微摇晃的车壁上，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攥紧草帘时的湿汗。马车沿着蜿蜒的乡道前行，窗外是岭南立秋时节依然浓绿得化不开的山野。他们的第一站是良德县城，而最终的目的地，是那座遥远而辉煌的都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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