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比往常似乎要澄澈些许。肆虐了整夜的风沙奇迹般地平息了,天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浅蓝色,几缕薄云如同被扯散的丝絮,懒洋洋地悬挂在天际。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阳光洒落下来,驱散了部分夜晚残留的寒意,也暂时照亮了这片贫瘠土地上一张张麻木的脸。
对于荒原上挣扎求存的人们而言,这样的天气堪称恩赐。村民们纷纷走出低矮的屋舍,抓紧时间晾晒储存的、有些返潮的根茎食物,修补破损的渔网(虽然那条河早已干涸,但编织技术代代相传,希望能等到雨水丰沛的季节),或是整理简陋的狩猎工具。孩童们也获得了难得的、可以在屋外短暂嬉戏的自由,他们追逐打闹着,发出尖利的、充满生命力的叫喊,给死气沉沉的村落注入了一丝虚假的活力。
叶玄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去玩耍。他拿着一把自制的、绑着磨尖石片的简陋石斧,正在屋后一小块空地上,仔细地劈砍着昨天拾回来的、一些相对干燥的柴火。他动作熟练,每一次劈落都力求精准,以节省宝贵的力气。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尚显稚嫩的脸颊滑落,但他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有了这些柴火,夜晚就能更暖和些,或许……如果运气好猎到小型猎物,还能烤熟来吃,让青儿尝尝热食的味道。
叶青儿则安静地坐在哥哥不远处,坐在一小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上。她没有去看那些嬉闹的孩童,她的整个世界,似乎就只有眼前这一小片天地,和正在劳作的哥哥。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让她苍白的小脸透出一点难得的红晕。她低头看着脚下,那里生长着一些在荒原上最常见的、生命力顽强的细长草茎。这些草茎在干旱中依旧保持着一种倔强的青黄色。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避开草茎上细小的毛刺,挑选了几根最柔韧、最顺眼的,轻轻地拔了出来。
然后,她开始笨拙地,却又异常专注地,用那双小手摆弄起这几根草茎。她先是试着将它们首尾相接,但草茎滑脱;她又试图打个结,却弄得松松垮垮。她并不气馁,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黑亮的眸子里全是认真的光芒。她回忆着村里那些大姐姐们偶尔坐在树下编织的样子,模仿着她们手指翻飞的动作,虽然生涩,却自有一种动人的虔诚。
她将草茎放在腿上,用指尖耐心地捋顺,然后尝试着交叉、缠绕。失败了,就拆开重来。阳光在她微微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与她无关。对她而言,能给哥哥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是一件充满喜悦和意义的大事。
时间在叶玄劈柴的沉闷声响和叶青儿指尖细微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
终于,在经历了数次失败后,一个歪歪扭扭、却已然成型的草环,出现在了叶青儿小小的掌心里。草环编织得并不精致,甚至有些松散,大小也不甚均匀,但它是完整的,是一个环,象征着圆满与联结。
她拿着这个凝聚了她许久心思和努力的草环,从石头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叶玄身边。
“哥哥!”她仰起小脸,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和一点点小骄傲,将手中的草环高高举起,递到叶玄面前,“给你。”
叶玄刚将一块粗壮的树根劈开,闻声停下动作,转过头。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他先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妹妹,当目光落到那个略显粗糙的青黄色草环上时,他瞬间明白了。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刷掉了他所有的疲惫与沉重。他放下石斧,在身上稍微干净些的衣角擦了擦手,这才郑重地、像接过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接过了那个草环。
“给哥哥的?”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真实而灿烂的笑容,比此刻头顶的阳光还要耀眼。
“嗯!”叶青儿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等待着他的反应。
叶玄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歪扭的草环,戴在了自己有些汗湿的、黑硬的头发上。草环的大小刚好,静静地箍在他的额前上方。
“好看吗?”他直起身,笑着问妹妹,还故意晃了晃脑袋。那粗糙的草环与他尚带稚气的脸庞组合在一起,有种怪异却又无比和谐的温暖。
“好看!”叶青儿脆生生地回答,小脸上绽放出大大的、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壮举。在她眼中,哥哥就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戴上她编的草环,就更好看了。
叶玄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草环,感受着那草茎粗糙而真实的触感。这不仅仅是一个草环,这是妹妹纯净无暇的心意,是这冰冷洪荒中,最珍贵、最温暖的礼物。它象征着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羁绊,也象征着他想要守护的、这份短暂的、偷来的欢愉与宁静。
他弯下腰,将妹妹轻轻抱起来,转了个圈。叶青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温暖的空气中飘荡,与远处孩童的嬉闹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几乎要被遗忘的、名为“幸福”的图景。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哥哥头上戴着歪扭的草环,妹妹在他怀里开心地笑着。这一刻,仿佛所有的贫瘠、危险与未来的迷茫都被隔绝在外。这片小小的屋檐下,只有温暖与相依。
叶玄将妹妹放下,拉着她的小手:“走,青儿,哥哥带你去那边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紫浆果。”
“好!”叶青儿紧紧回握住哥哥的手,另一只小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刚刚完成“杰作”的手指。
兄妹二人牵着手,踩着温热的土地,向着村落边缘那片稀疏的林地走去。叶玄头上的青黄色草环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像一顶小小的王冠,承载着此刻所有的安宁与美好。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和的光景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水底的暗流,仍在悄然涌动。远处天际线的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沉了一些。但这短暂的欢愉,如同荒漠中的甘泉,值得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去汲取和铭记。这草环,将成为叶青儿纯真世界最后的美好象征,在未来的血与火中,被她深藏在灵魂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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