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恩典”如期而至。钉死的木板被拆除,窗户重新开启,虽然窗外依旧有守卫林立,但阳光和微风终于能再次毫无阻碍地涌入室内。每日半个时辰的院中活动也得以恢复,只是守卫的目光比以往更加警惕,如同鹰隼般锁定着她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沈忠送来了第一批需要处理的文书——并非之前的核心账目,而是各地为庆贺北境大捷、准备上贡礼品的预算清单和部分赏赐分配草案。内容繁琐,数额巨大,涉及金银、绸缎、珍宝、土仪等等,林林总总,浩如烟海。
这看似是枯燥的文书工作,但苏挽晴明白,这其中牵扯到地方财政、官员考绩、乃至宫廷内外的利益平衡。每一笔预算的增减,每一项赏赐的厚薄,都可能成为有心人攻讦的借口,或是沈砚用以笼络、打压的工具。
她没有任何怨言,如同最精密的算盘,开始了工作。她不再像最初那样,仅仅找出数字错误或提出优化建议。她开始尝试理解沈砚可能的意图——哪些地方需要彰显皇恩,哪些人需要刻意打压,哪些支出可以成为未来谈判的筹码。
她将每一份清单都重新整理,用不同颜色的细笔标注出可能存在问题(如虚报价格)、可以压缩(如重复性支出)或需要特别关注(如赏赐给某些敏感人物)的项目。她甚至依据《九州舆地志》中的物产记录,核对各地上贡物品是否与其特产相符,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以次充好或刻意讨巧的端倪。
她的批注依旧简洁,点到即止,绝不越俎代庖。她将自己定位为一个高效的“处理器”,只提供最客观、最精准的分析,将最终的决策权,完全交还给沈砚。
数日后,沈砚前来查看进展。他翻阅着那些被朱笔、青笔细致标注过的文书,速度很快,但眼神专注。他注意到,她不仅核对了数字,更在试图理解数字背后的政治逻辑。一份关于赏赐边军将领的草案上,她在几位出身寒门、战功卓着但朝中无甚根基的将领名字旁,标注了“可酌情增厚,以示陛下不拘一格,亦结善缘”。而在几位与世家关系密切的将领赏赐旁,则标注了“依制即可,毋需逾矩”。
这些建议,与他心中的盘算不谋而合。
他放下文书,看向安静立于一旁的苏挽晴。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襦裙,身形单薄,低眉顺目,仿佛与几个月前那个在黑暗中试图撬井逃亡的女子,判若两人。
“看来,这几个月的静思,并非全无益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苏挽晴微微屈身:“挽晴愚钝,唯尽心竭力,为大人分忧。”
“分忧?”沈砚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那摞文书,“你可知,你笔下增减的这几个数字,可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可能让边关多几分安稳,也可能……让我多几个敌人?”
“挽晴不知。”苏挽晴回答,“挽晴只知,依据大人提供的文书和信息,做出最符合常理与利益的推断。至于其他,非挽晴所能置喙。”
她再次将自己剥离出去,只保留“工具”的属性。
沈砚凝视着她。她表现得太过完美,太过顺从,仿佛真的已被彻底驯化。但他内心深处,总有一丝疑虑无法消散。那夜井边她眼中炽烈的仇恨,真的能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消磨殆尽吗?
“很好。”他不再深究,转而问道,“关于江南织造局追加预算采买海外香料一事,你标注‘需核市价,恐有浮报’,依据何在?”
苏挽晴早有准备,从容应答:“挽晴查阅去岁同期类似香料采买记录,并与近期市舶司部分通关文牒所载香料价格比对,发现此次预算高出约两成。虽言及海外珍稀,但增幅过大,故标注存疑。”
她引用的数据,皆来自于沈砚允许她接触的文书范围,逻辑清晰,证据确凿。
沈砚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赏。这种对细节的把握和跨文书的信息整合能力,远超他麾下许多幕僚。
“此事,我会让人去查。”他顿了顿,忽然道,“明日,你随我去一趟城西的皇家库坊。”
苏挽晴心中猛地一跳。随他外出?这是试探,还是……?
她压下翻涌的心绪,依旧垂首:“是。”
沈砚看着她毫无波澜的反应,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又隐隐升起。他宁愿她表现出一点惊讶,一点畏惧,甚至是一点期待,而不是这般死水无澜。
“下去准备吧。”他挥了挥手,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苏挽晴依言退下。
回到内室,关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才允许自己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随他外出!这意味着她能接触到别院之外的世界!虽然必然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但这无疑是一个观察环境、收集信息的绝佳机会!
然而,兴奋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沈砚绝不会无缘无故给她这样的“恩典”。这更像是一次放在明面上的考验,看她是否会在外界环境的刺激下,流露出不该有的心思。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口已被重新严密封死的废井,眼神冰冷。
明日,将是一场在刀尖上的行走。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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